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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弄色】(19) 作者:洛笙辞

海棠书屋 2025-03-30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浮光弄色】(19) 作者:洛笙辞2025年3月28日发表于pixiv  第十九章:浮影之下,局中之局  醉仙楼位于青石巷尾,三层木楼高挑半空,面南而开,正好俯瞰整条东都南街。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盏中茶已凉,青烟
【浮光弄色】(19)

作者:洛笙辞
2025年3月28日发表于pixiv

  第十九章:浮影之下,局中之局
  醉仙楼位于青石巷尾,三层木楼高挑半空,面南而开,正好俯瞰整条东都南街。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盏中茶已凉,青烟袅袅,从鼻端滑入胸口,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冷石。我右手搭在扶栏上,指节轻敲,不急不缓,像催促,又像等待。
  楼下是热闹的人间烟火。
  街头正摆开一场花灯戏,小贩挑担叫卖,卖糖葫芦的童子用力吆喝,几个士子围在棋摊边指指点点,身边过客来来往往,无一人驻足多看我一眼。可我目光未曾离开过这条街,像一把钝刀,钝而沉地剖开人群,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眼神都收入心底。
  我在找人。
  一个不会主动露面的人。
  朱晏——夜巡司不公开的联络使。那是个极难定义的人,出现在最不起眼的街角,扮成最普通的模样,却握着夜巡司最隐秘的命脉。
  我等他,也在等这座城给我答案。
  东都如今,局势看似平稳,实则暗流翻涌。若论实力,夜巡司掌刑统军,手段狠辣,已是如日中天;但论隐秘与深层操控,最令人忌惮的,却是那位“阁主”——秦淮。
  夜巡司与秦淮,像是两柄并立的刀,一锋一阴,互相牵制,却又彼此利用。它们之间的平衡,维系着东都的秩序,也维系着我此刻不动声色的等待。
  但我不想维系。
  我是来打破这个平衡的。
  要么让夜巡司吞下秦淮,要么——我亲自动手,斩断秦淮这条蛇头。
  因为时间不等人。谢行止已经开始行动了,系统的异动越来越频繁,飞鸢门那边也蠢蠢欲动。而秦淮,他的计划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快到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次我必须先出手。
  街对角,一个身穿灰蓝褂子的瘦削男人走过豆腐摊,他脚步微踉,袖口处带着油渍,像是方才与人喝过一场酒。眼神懒散地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又仿佛只是随意张望。
  我看见他摸了摸鼻梁。
  就是他——朱晏。
  他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这座城的心跳上。他在等我给他信号,或者说,他在等我“自己”上钩。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茶盏,轻啜一口。唇角微扬,不显一丝情绪。
  这座城的秘密,终于要开始松动了。
  朱晏是从南街的豆腐摊拐进来的。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某家酒馆里溜出来,脚步微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袖口沾着油星,走路时还不时咳上一声,像极了个混吃等死的闲汉。
  我恰好在楼下转角出门,手里还捏着茶盏盖,装作要去洗盏,眼角余光却精准地与他交汇。
  他停住脚,愣了一下,然后笑:“哟,大夫也来这醉仙楼喝茶?”
  我笑了笑:“朱掌柜也难得肯离开坊口小馆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能啊。”他懒洋洋地拢了拢衣襟,“有人送了几坛好酒,说醉仙楼能配菜,我这不来见识见识么?”
  “既然是巧遇,不如坐坐?”我举了举手里的茶盏,向楼侧一指,“楼上正空着个雅间,安静。”
  他斜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抬脚先上了楼。
  ——这就对了。朱晏不是傻子,他早认出我是谁,只是不想在楼下曝了行迹。
  雅间幽静,隔着一扇竹纱屏风,可以听见外面丝竹低响。朱晏斜倚榻上,掀开茶盖,低头闻了一口,似笑非笑。
  “你不是来喝茶的。”他说。
  “你也不是来看酒的。”我答。
  我们对视片刻,他挑了挑眉:“所以呢?你找我,是要什么?”
  “情报。”我并不隐瞒,“夜巡司的嗅觉一向灵光,我想你最近应当也注意到了——秦淮突然沉了。”
  他不语,捻着茶盖边沿,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这不像他。东都风吹草动都能惊他梦醒的人,最近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瑶香阁的消息都懒得问。”
  “你说他沉了,”朱晏看我一眼,“可我听说,他的人在坊间却没歇过,前两日刚收了几个口风紧的密探,专挑跑外的盯。你不觉得奇怪?”
  “他是怕了。”我说。
  “怕什么?”
  “密函。”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朱晏指尖微顿,茶盖碰杯沿,发出清脆的一响。
  我放轻声音,却不让他听不清:“我有确切消息——秦淮,已经掌握了密函的情报。”
  “可他没动。”朱晏低声道。
  “正因为他掌握了,才没动。”我盯着他,“他在等——等那份情报变得‘值钱’。现在谁都知道沈云霁手里的东西不简单,可真正的核心只有他一人窥见。他想坐地起价。”
  朱晏嘴角动了一下,笑意却不真:“这么说……这消息是你送给我的礼?”
  我不说话,只微微举杯。
  他凝视我一会,慢悠悠抿了一口茶,像喝的是烈酒,嘴角抹过一丝凉意。
  “你就不怕我转头把这消息给了秦淮,让他知道你在背后捅刀子?”
  我看着他:“如果你真想做中间人,这会儿就不会跟我进来。”
  朱晏笑了,轻叹一声:“大夫不简单哪,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出牌。”
  他放下茶杯,语气微变,带了点真意:“但你说得对。秦淮太沉,他掌握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还多。”
  我低声道:“但他的命不值这么高的价。”
  朱晏看我一眼,眸光一闪:“你想动他?”
  我微微颔首,语气轻得像春日柳絮:“要打破这座城的平衡,第一刀,不能慢。”
  朱晏放下茶盏,手指在膝上磨了几下,脸上那股市井式的笑意终于褪去几分。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语气带了些打量与锋锐:
  “你想动秦淮……可惜,这事大得很。夜巡司不是不动手,而是怕下手后,扯出别的麻烦。你呢,你在这局里到底图什么?”
  我没有急着回答,只慢慢地倒了半盏酒,放在自己手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停了几息,才开口:
  “图什么?也没什么太复杂的。人活一世,总得求个名、求个利。”我轻笑,“我不过是个大夫,在归雁镇混口饭吃。可现在见了东都的天,也想做点事——”
  “什么事?”朱晏语气很轻,但盯着我看得极紧。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入朝为官,一官半职不求大,只要能封个实职,有牌面、有实权……自然,也有前程。”
  朱晏的神色略有变化,却依旧吊儿郎当:“你说秦淮手上有密函情报,这种话哪天不在茶楼酒肆里流传?我若是把这话真信了,回头往上报,被人问起来历,只能说是在醉仙楼听来?”
  我一笑,将左袖轻轻一掀,从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压在桌上:“我当然不止一句话。你若真想查,便去这个地址看看。”
  朱晏盯着纸条,眼神微凝,语气慢了下来:“这是……?”
  我声音压低,仿佛无意间透露:“你们夜巡司的人,陌七,死在那里。”
  “陌七?”朱晏终于不再装模作样,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不错。”我望着他的眼,话锋轻挑,“他是你们夜巡司直接负责密函一线的联络使,消息灵通,暗中查了不少东西。只可惜,命短。”
  朱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那张纸条,拳头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在压住什么。
  我继续:“我不清楚你们夜巡司是否还掌握他手头的线索,但我敢肯定——他死前查到了足够让你们惊讶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些?”朱晏低声。
  “我当然不知道。”我抬眸望着他,语气带笑,“我只知道他死后,身上留下的‘痕迹’、‘线索’、‘信物’,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秦淮。”
  朱晏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开始变得幽深,一种判断与怀疑的锋锐在其中翻滚。
  我慢条斯理地为他倒了一盏酒,缓声道:“你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你若肯走一趟,就知道——陌七不是简单的死,他死得太‘刚好’了。”
  “他若只是死了,事情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死在查密函的节骨眼上,而且一身的蛛丝马迹,竟然全指向秦淮。”
  我顿了顿,像是无意地笑了一下: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朱晏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语气变得缓慢而危险:“你想借我们之手,动秦淮。”
  “我只想在动之前,提醒你们,局,已经开始了。”我端起茶盏,“你们若不动,他就要坐地起价,甚至反客为主。夜巡司是破局者?还是陪跑者?”
  朱晏盯着我,半晌后,嘴角缓缓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这人,说话真能挑人心。”
  他站起身,抖了抖袖口,收起纸条:
  “好,我去看看陌七。”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我一眼,淡淡道:“但如果你在骗我,那你这醉仙楼的酒,也就是你在东都喝的最后一杯。”
  我轻轻一笑,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心中淡然如水。
  ——线索已经抛出,夜巡司是聪明人,他们知道如何将鱼钩拽紧。
  夜已三更,东都街巷沉入昏沉,唯有靖庙后那片荒地仍风声不断,草木低伏,似乎也察觉将有密事临身。
  朱晏走得慢,身后带着几分斜月残光。他嘴里叼着一根甘草,步子虚虚实实,在废屋前停下。
  那是间早被废弃的小屋,砖墙脱落,瓦片断裂,门扇也不翼而飞。屋前是片草地,却有人在草中翻出一道浅坑,土色新鲜,显然掩埋不过两日。
  朱晏半蹲下来,拨开松土,果然,一具尸体就在下方,草草掩埋,甚至连面容都没盖好。死者身形清瘦,衣衫尚整,死状却极惨,喉下红肿发黑,显然是中毒后生生憋死。
  他目光一敛,从尸身袖口中拈出一张对折的油纸,上头书着一行小字,模糊难辨,须借夜巡司特制的水墨火印方能显现。
  他指腹一摩,字迹渐现:“函·壬寅·东厢交点·赤符换影。”
  朱晏眯起眼:“……夜巡司密语?”
  他盯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陌七,他倒是,还盯着密函线……”
  他神情第一次动容,脸上的玩世笑意悄然褪去,眉宇间只剩下山雨欲来的冷。
  接着,他目光落到尸体咽喉处,那是一道黑紫色的刺点,极其细微,若非他早有准备,几乎难以察觉。他抽出一根缝衣银针般细的探针,小心探入伤口。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
  “这是……飞鸢门的‘散影针’?”
  可他随即皱起眉头,将尸体的喉口周围轻轻拨开,一缕极淡的香粉气味扑鼻而来。
  “……不对,这不是飞鸢门惯用的配毒,这香气,是‘龙尾兰’。”
  朱晏手指一顿,慢慢坐直。
  “秦淮的东西……”
  他目光越发幽深,抬起袖口,从暗袋中取出一支银罐,将尸体咽喉残余的毒气收起,待回司内检验。
  他低声呢喃:“这是……飞鸢门的暗器,秦淮的毒?”
  “这不可能是合作,更像是——栽赃。”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沉冷如水。
  他缓缓直起身,拇指与食指慢慢揉着那张纸条,一边打量周遭草痕脚印,一边轻声道:
  “死者是我夜巡司的人,身藏密语情报;杀他者,手段干净,意图明确;线索留下得也……恰到好处。”
  “这不是单纯的灭口,是有人要我们看见这些。”
  他低头望了眼死者残脸,叹息一声,抬头望向远处城中微亮的灯火。
  “能布下这等局,怕是那位小郎君也清清楚楚——我们夜巡司一定会找来。”
  他轻轻笑了声:“他倒是诚实,没说谎,也没说全。”
  他把纸条收入袖中,将尸体重新掩埋,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早就习惯了给死者收场。
  最后,他站在原地,盯着那不甚整齐的土堆,目光沉静如水。
  “秦淮,脱不了干系;他,是局内人。”
  “那位小郎君……定然知情。至于他是不是动手的?这法子不像他,但他知道后,至少是个旁观者。”
  他慢慢转身,披起风裘,往城中走去,边走边自语:
  “事已至此,如何应对,还得回去禀一声……”
  “不过——”
  “这刀子,既已擦在秦淮脖子上了,咱们……倒也可以等着看他怎么反应。”
  夜更深了,街上的人潮早已散去,只余几盏昏黄的灯火,斜斜照在青石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靠在窗边,手中酒杯已空多时。街景模糊,我却看得入神。
  两个时辰,足够他来回靖庙旧屋一趟,也足够他掘地探尸,抽丝剥茧。
  若朱晏只是夜巡司里寻常密探,查完尸体,回来找我对质便是。
  但他不是。
  他是老狐狸,脚下油滑、眼里藏刀,最会做的事就是——“拿了消息,转手进大堂”。
  果不其然,我猜得不错。
  我放下酒杯,轻轻一笑。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朱晏应该正在回夜巡司的路上,或者——已在司中将我一言一语,全都如实禀报。”
  我没有急。
  我在等。
  这个局本就不是为了朱晏,而是借朱晏,将“秦淮图谋密函”这颗棋子,推入夜巡司的棋盘中。
  我从未奢望说服朱晏,他不是那种人。
  但他背后那群真正做决定的人……他们不能不信。
  “秦淮图谋不轨。”
  “密函已落入他手。”
  “而今唯一死者,是你们夜巡司的线人。”
  这就足够了。
  “你们不动,朝廷会疑。”
  “你们一动,平衡便破。”
  我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将近第四个时辰时,楼下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不快不慢,仿佛特意放轻了力道。
  我睁开眼,看见朱晏先一步踏入酒楼,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影。
  人影不高,腰背挺得笔直,步伐轻盈却稳健。帷帽遮面,气息内敛,像是一口未出鞘的刀。
  朱晏看见我,唇角挑了一下,没笑,但那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你这小子还真敢赌”的意味。
  我起身,微微一揖,似笑非笑。
  “朱爷来得正好,酒我都替你温好了三遍。”
  朱晏摆摆手,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温三遍的酒,哪还喝得出味儿?”
  他一偏头,那神秘人走上前,在雅间一角坐下。
  没有开口,没有寒暄,连帽子都不揭,只是坐着,仿佛从一开始就在等我开口。
  我挑了挑眉。
  夜巡司的人果然不一般,连出面的这位,都能把气氛冷成这样。
  我轻轻拂袖,将一壶酒推了过去,语气随意:
  “阁下既来,想必已经知晓今日之事。”
  “那么,不如咱们……开门见山。”
  朱晏再次现身时,面上依旧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仿佛刚从哪家酒肆里摸鱼归来。可他身侧那位缓步而入的灰衣中年男子,却让整个空间的气息微妙一变。
  “这位是……司马先生。”朱晏笑着引见,语气轻浮,眼底却多了些许凝重。
  那人气质温文,穿着朴素,一身素灰袍,眉眼恬淡,步履不紧不慢,仿佛从未被尘世喧嚣扰乱。他朝我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如水:“景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能把朱晏耍得团团转的,也不多见。”
  我垂眸浅笑,并不答话,只抬手请他入座,倒了一杯清酒。
  “尸体我看了。”司马先生轻轻一抬手,打断了酒桌上的寒暄,“破屋,浅埋,飞鸢门的暗器,秦淮的内力痕。夜巡司密语纸条……这些线索,太巧合了。巧合到不像巧合。”
  我放下杯,微一颔首,坦然道:“我觉得秦淮从不指望你们会全信。八分就够。”
  朱晏在一旁嗤地笑了一声,似乎对我这般坦然还有些欣赏。
  司马先生不置可否,只道:“秦淮是局中人,这点,我们信了。但你……景公子,你也未必只是个旁观者。你既能提前布局,便一定知情。”
  我抬眼,与他视线交锋,平静道:“知情与下场,是两回事。我若只求自保,何必牵出陌七这条线?更不会等在这里等你们三个时辰。”
  司马先生眼中微光一闪,轻轻一笑:“不错的胆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转而道:“景公子说,想要一官半职,荣华富贵。可你现在走的是一条极险的路。”
  我不语,只等他往下说。
  “朝廷如今风头多变,各方势力暗涌。秦淮此人,早已多方下注,不臣之意甚浓。朝中几位大人,已有所不满。夜巡司对他,也并无太多好感。”
  说到此处,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到我面上,像是一道柔和而致命的刀:“你若真想谋一席之地,不如取而代之。”
  我轻笑出声:“秦淮,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目标。”
  司马先生却反问:“但你已经盯上他了,不是吗?”
  空气一瞬间沉寂。
  朱晏不知何时已不再插话,坐在一旁,靠着窗沿轻摇酒盏,眼神微眯,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我缓缓道:“你们不出手,却愿意在暗中相助……这是把我往刀锋上推。”
  “你若没有决心,推也推不动。”司马先生淡淡一笑,“我们不会插手秦淮之死,但可以让他死得不那么容易察觉。你若动手,我们在暗处替你遮风挡雨。你若成事,夜巡司自然有人为你举荐。朝中也不是没人愿意扶持懂事的人。”
  我轻轻叩了叩桌面,笑意微深:“那我,倒也不必再装了。”
  司马先生不语,只看着我,目光澄澈。
  我缓缓举杯,与他对饮:“那就,请你们……看我演完这一出戏。”
  醉仙楼三层,旧木窗扉已被夜风吹开一角,残阳如血,街道上的人影在光与烟中交错流转,喧嚣与清静交叠,恍若梦境。
  我仍坐在旧桌前,手中酒盏已凉,朱晏与司马先生离开已有片刻,楼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我静静地看着楼下,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凡人,看着他们的步伐节奏、面上喜怒,看着一切与我无关的温柔与麻木。
  我的敌人,不是秦淮,是时间。
  时间在逼我,逼得我连喘息都要计算着节奏。
  谢行止的暗流已近,沈云霁身上的密函线尚未解明,寒渊之变也在蓄势待发,而秦淮这个人——他不是狼,是一条蛇,一条不动则已、一动就必然有毒的蛇。
  他知密函,知寒渊,知飞鸢门,知所有人的底牌,却从不出手,只待局势一面倾斜,便顺势压顶。他就是这局中最沉的一枚棋。
  可我偏要打破这枚棋。
  但我最大的困难,不是这局之大,而是——我手下无人。
  柳夭夭能算半个,却不可明用;陆青虽狠,终究桀骜。
  我孤身一人,要扳倒秦淮,如何下这一击?
  这不是简单的刺杀——秦淮那种人,连喝茶都有人替他试毒,连屋顶都布有暗桩。想杀他,需的是局,是一场“他自以为自己赢了”的局。
  一击不中,永无二击。
  若我露了锋芒,秦淮必不再大意,到时无论夜巡司愿不愿帮我,我也没有再出手的资格。
  我要让他低估我、轻视我,甚至信任我。我要让他以为自己即将得逞,而在最后一刻,被我反手斩下喉咙。
  东都的街灯在夜雨洗过之后,浮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秦淮站在巷口,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枚信物——一截断银簪,旧却锋利。他的指尖感受到银器边缘那一道不易察觉的刻痕,正是他自己的手法,一看便知。秦淮想到三日前,和景曜约定,以银簪联系,银簪出,密函现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你倒是终于来了。”
  可就是这一截银簪,把他带回了很多年前——
  那年,他还叫褚舟生。
  那时的他并不姓秦,也不识什么朝廷要人,只是东都一条街边的小耳目,替人跑腿、递话、打听风声。他的义兄,卢长渊,是个不大不小的文职武差,刚刚调入密司下辖的外密探组,负责清点几桩边境往来文书。
  就是那个时候,卢长渊意外得到了一封密信——信中牵连到东都一位皇亲和边疆兵符调动之事,若是真送到巡天监或夜巡司,怕是能撼动一城朝局。
  但他没送出去。
  卢长渊在犹豫。
  “舟生,”他低声问过,“若是你,会送出去吗?”
  他那时不过十七岁,拿着茶壶,望着义兄迟疑不决的眼神,只回了一句:“你若想活,就别送。”
  那一夜,卢宅起了火。
  火来得蹊跷,从后院灶间烧起,却绕过了所有活人。等到人赶来灭火,只有卢长渊一人死于书房——怀中空无一物,唯有半截烧焦的袖角,印着夜巡司文书的残章。
  而真正的那封密信,却在第二日,就递入了那位皇亲的案头。
  “真是有本事。”那位皇亲笑着点头,“义兄虽死,却忠诚。义弟虽烧了房,却留下了路。”
  皇亲早已知晓那夜是谁带走密信,只派人暗中召见了一个新名字——
  “秦淮。”
  自此之后,褚舟生不再是褚舟生。
  他成了“秦淮”,一位不动声色,却游刃朝局与江湖之间的“情报头子”。知人性、懂人心、善谋局,永远笑着说话,从不动怒,却能让你在不知不觉间,把命赔上。
  那一场火后,他学会了如何“烧而不毁”——毁掉线人,毁掉证据,留下通道,留下价值。他知道,这世间不需要义气,只需要筹码。
  他低头,再次望向那枚银簪。
  这是今夜,有人送来的信物。
  送信的人未署名,但只留一句:“密函之事,可与我一谈。”
  这句短短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雪夜、那间被烧得只剩灰烬的书房,还有那位义兄临死前,犹豫未决的眼神。
  “真有趣啊……”
  秦淮轻声道。
  他将银簪收进袖口,转身向浮影斋的方向而去。身形仍是儒雅温文,仿佛是要赴一场普通的饭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一次,送信的人不是来送命的,而是来请他“入局”的。
  而他,答应了。
  夜,东都灯火通明,浮影斋后院密室中却静得几乎能听到墨汁滴落的声音。墙上挂着一幅未尽的百美图,光影摇曳,映出我、柳夭夭与陆青三人的身影。
  柳夭夭倚在门侧,双手环胸,眼底藏着警惕与兴奋:“你当真要在浮影斋门前设局?秦淮若真来了,咱们这间小小酒楼怕是要变修罗场。”
  我并未抬头,缓缓将一颗细小棋子置于案几之上的布图中心:“他若不来,说明他心虚;他若来了,只要我算得够准,便能让他有来无回。”
  陆青站在烛火边,目光幽深,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我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浮影斋前街口:“此为正面迎敌之地,最容易吸引秦淮注意。影杀布伏两列,于酒楼屋檐与街边民房之间,斜交火力网,一旦动手,务必封住他的退路。”
  “影杀的优势是快、准、狠,”柳夭夭接话,“但对秦淮那种老狐狸,怕是光靠硬打不成。”
  我点头:“所以你必须在楼内守着,负责内应与眼线。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通过影纹镜示警。陆青,你的任务最重——你是奇兵。”
  陆青挑眉:“让我去截杀秦淮?”
  “不。”我凝视他,“你绕到背巷暗线,等他露出破绽时,从后突袭。你是他预料不到的人——也必须是致命一刀。”
  柳夭夭盯着我:“可若他识破,带来帮手怎么办?”
  我抬起左手,一枚银符轻轻一抖:“朱晏已经应允,夜巡司会在远处‘观战’——他们不会出手,但若秦淮真露出獠牙,他们也不会坐视。”
  陆青冷笑一声:“真够狠。夜巡司这群人,怕是盼着秦淮死得干净。”
  “他们不会帮我杀他,但也不会救他。”我目光如冰,“这一局,只要秦淮踏入浮影斋门前,就已注定是生死赌局。”
  柳夭夭眯眼道:“那我问你,若秦淮识破密函为假呢?”
  “他若识破,就得决定,是信我这场局,还是信他眼前的刀。”我轻笑,眼中寒光一闪,“他那样的人,最怕的不是陷阱,而是别人看破他害怕的事。”
  三人沉默,火光静静跳动。
  片刻后,柳夭夭吐出口气:“好,我安排影杀今晚内全部到位,影纹镜我来守。陆青,你看那屋脊是否藏得住你那把剑。”
  陆青拉开披风,露出寒光一角:“藏不住,那就不藏。”
  浮影斋门前,一场早已书写好的杀局,悄然成形。
  柳夭夭抱臂倚在案几边,瞧着我半日不开口,忽而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问道:
  “那景公子你自己呢?布得这般周密,影杀也调度妥当,陆青在暗、我在明,就差你这位主谋了。你打算站哪儿观戏?”
  我不答,反而侧身将案上的影杀名单捻了几张,翻看片刻,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挑了挑眉,淡淡问:
  “你这批人里,可有蛮力过人之人?能使沉铁巨锤者。”
  柳夭夭眨了眨眼,先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等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学那张良刺秦王不成?用大铁锤砸马车那一段?你这可不是去刺王,是请王上咱浮影斋来听曲儿的。”
  我依旧神色不变,只淡淡一笑:“故事虽老,法子未必不中。秦淮谨慎得过了头,若想叫他在局中生变,必须让他在一瞬之间自觉危机已至,误判整个局势——那时候,就轮到这大锤出场了。”
  这回轮到陆青挑眉,他靠在柱边,冷眼打量我片刻,忽然道:“你小心一锤未成,反被他反应过来,误中副车——到时候连你也一块交代在这戏里了。”
  柳夭夭也敲了敲桌角:“是啊,你那张脸,要是真给他拍歪了,咱们这江湖头牌的百美图中,多少姑娘要为你伤心流泪了。”
  我轻轻摇头,只道:“我若真能让他信这一锤是最后的局,那他便已输了。”
  “这局不是靠锤取命,而是靠锤震心。”
  我收起名单,站起身来,望向浮影斋前的街景,街灯疏淡,夜风微凉。
  “那位阁主,要的不是命,是局势;可我偏偏要命,要他亲至此地,再无退路。”
  柳夭夭收了笑意,正色起来:“行。影杀中有一人,名唤‘封猛’,寒州出身,祖传打铁,锤一把起码百斤,挥来时风雷俱下。我让他今晚便躲进暗道,你若真要锤门,也算配得上‘刺王’的排场了。”
  陆青“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张良刺秦换千秋,你呢?打算换什么?”
  我转身看着他,眼神如刃:“我要换东都的天。”
  三人之间,一时无语。唯有灯火摇曳,照着浮影斋的每一砖每一瓦。
  一场刺秦的谋,已悄然落笔。
  浮影斋内,灯火悄然转暖。
  柳夭夭换了身暗红衣裳,贴身短甲藏在袖里,双目明亮而沉稳,已非平日笑语盈盈之姿。她站在廊下,轻轻一挥,数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掠入黑夜之中,如游鱼入水,不起一丝波澜。
  陆青盘膝坐在屋脊,一手抚刀,一手把玩着一块磨得泛光的骨质小牌。他目不转睛望着街口,神情如铁,只有掌心静微颤动,才知他已将全身神经调入杀局之中。
  而那名使沉锤之人“封猛”,则藏于街口酒坊的破旧门楼内。他静默如山,手中铁锤覆着麻布,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若非知情者,谁会猜得出这其貌不扬的汉子,竟是那“影杀”最为悍勇的一击。
  浮影斋的每一个角落,灯火都早已调暗,地砖之下暗藏机关,楼檐之上影子如织,整个斋馆宛如一张缓缓收紧的网。
  而我,仍在内堂一隅,盯着沙漏,指尖轻敲木桌。
  “两个半时辰了。”我自语道,“他该到了。”
  与此同时——
  东都夜风乍起,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悄然驶出烟柳巷口,无人开道,也无护卫随行,只有一名穿着青纹暗衣的中年男子步履轻缓地踱在前方。
  秦淮,东都情报之主,缓步行于青石街道,脚步不疾不徐,未带兵器,仍旧是戴着他那赖以成名的暗纹手套,闲摇之间,目光却如蛇如钩,扫过沿途每一处檐下、影中、墙角——
  “今夜,动的人太多了。”他轻笑一声。
  在他左侧,街角小贩忽然提桶收摊,步伐迅捷。
  在他右侧,两个乞丐交头接耳,片刻即分散消失。
  前方,一名酒徒仰头狂笑,不远处,猫叫声响起,却并未见猫影。
  秦淮不动声色,只是收了扇子,缓缓抬头,浮影斋的招牌灯正对着他微光摇曳。
  “景公子。”他低声呢喃,“你果然想得周全。”
  他迈步而上,直入浮影斋前,不偏不倚,正踏入那扇虚掩的木门之前。
  我站在门后,望着他一步步靠近。
  当他即将踏入门槛,我终于轻声开口,唇角带笑:
  “阁主,请留步。”
  灯影微动,风声止息。
  杀机,如浪涌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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