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看花回】 第一章 横生枝节 云城县衙,大堂之上。 「威!武!」 两班衙役各持水火杀尾棍分列两侧,齐声唱喝起来,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彭怜一身六品官服端坐团案之后,俊俏面容多了稀疏髭须,眉宇间稚涩尽去,多出一份从容世故之意,他手捧一纸诉状看了几眼,装模作样细看堂下两方,不由皱起眉来。 这田家争产之案,情节倒不复杂,举告之人姓徐名文明,乃是田海生妾室所生庶子,只是年幼时便过继与徐家继承宗祧。 孰料那田海生到头来嫡子早夭,反倒成了无后之人,他死后家中无人承继宗祧,便有族亲定下由旁支晚辈田文举承继宗祧、奉养田海生妻女。 只是那田家如今正妻早死,留下妾室杨氏主持中馈,她自己亲生的骨肉仍旧在世,自然想让亲生儿子承继家业、孝养自己,尤其那徐文明继承了徐家家业,却因挥霍无度,早将家产败了个干净,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氏便也有意接济儿子一番,有她其后撺掇,才有徐文明举告争产一案。 彭怜微微抬头,冷眼扫过台下二人,那田文举秀才出身,样貌不甚出奇,一身粗制布衣,看着倒是文质彬彬,颇有些书生之气;那徐文明却尖嘴猴腮、油光满面,一身锦衣华服,所佩珠玉也是价值不菲,当此时节也拿着一柄折扇,冒充翩翩浊世佳公子。 彭怜看得心中厌烦,便有些偏向于那田文举,他转头望向身旁幕僚,心中不由泛起嘀咕。 若是据属下所言,徐文明乃是田家庶子、杨氏亲儿,若按成例,由其承继田家家产倒也无可厚非。 那田文举承继田海生家宗祧,便是田家后嗣,其奉养杨氏数年,并无悖逆不孝之举,由此判那徐文明败诉,倒也合乎常理。 正是因此,彭怜前任那位陈大人才会拖延至今,只看哪家刮的油水多些,便判哪家赢了官司,如此待价而沽,竟将民间诉讼,当成了敛财捷径。 他心中犹疑不定,一时有些难以决断,却见一位僚属从后堂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彭怜心中一喜,随即故作淡定,与那堂下二人说道:「你二人状子写得清楚,本官也已知晓实情,只是如何决断,且容本官斟酌一二,你等莫要散去,且都在此候着!」 他喜盈盈来到后堂,却见厅中下首位子坐着一位盛装妇人,面上描红画黛,头顶簪金戴玉,面容白皙姣好,不是樊丽锦更是何人? 见他进来,妇人连忙起身,躬身福了一福,甜声说道:「妾身见过大人!」 相处日久,彭怜愈加贪恋妇人妖娆,尤其樊丽锦外冷内热,床笫间风骚之处,比之柳芙蓉、应白雪毫不逊色,每每于丈夫身边与彭怜欢爱,更是让彭怜快活至极、流连忘返。 只是彭怜心中欢喜却非因此而来,他身着官服,此时又在县衙后堂,樊丽锦一声浪叫,只怕前面大堂里的十几个人都能听见。 僚属与丫鬟无法去远,彭怜按捺心中欢喜色欲,与樊丽锦色眯眯一笑,随即伸手虚扶一记,坐在上位,喜不自胜对妇人说道:「锦儿今日怎么这般好看,若非实在形势不许,为夫眼下便要将你就地正法!」 他随即正色朗声说道:「吕夫人今日来的倒早,不知所为何事?」 樊丽锦面色微红,她转头看了眼门外,知道旁人听不见二人窃窃私语之声,便也朗声说道:「大人日理万机,妾身实在不敢随意打扰,只是……只是妾身所托之事,不知……不知大人可有消息了?」 她随即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好相公,奴一见了你,也心里乱乱的,想要被你疼爱……」 妇人如此妖娆,彭怜更加难捱,只是无奈说道:「好叫夫人得知,这事儿……」 他压低声音,话已至此,两人窃窃私语便是理所应当,「为夫昨日去见了知州大人,他与我商议妥当,白银两万五千两,起复吕大人做个州衙属官,只是却是个从七品官职……」 樊丽锦不由一愣,她丈夫吕锡通乃是七品县令任上被免,若是起复,自当也是七品官职,这平白降了半格,岂不是吃了暗亏? 「好相公,为何却是个从七品?」 「江涴说是没有其他空闲职位了,我倒不这么觉得,只是这两万五千两白银花出去,却只换来个从七品,多少有些不值……」 樊丽锦贝齿轻咬红唇,沉默片刻说道:「从七品便从七品,两万五千两便两万五千两!」 彭怜为难说道:「这些倒还好说,你可想过,在江涴任上起复,吕大人便要进府拜见上官,每日两人朝夕相对,便是江涴如何心胸似海,吕大人这般器量,再要有些非分之举,锦儿一番努力,岂不尽付东流?」 樊丽锦无奈一笑,轻声说道:「奴早就想过,若他还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说不得以后自是再也不肯管他了!」 彭怜笑笑摇头,「不去说他了,徒惹锦儿生气!如今为夫这里倒是有几桩官司犹疑不决,锦儿可否为我参详一二?」 樊丽锦闻言一笑说道:「相公不妨详细说来,奴自当尽心竭力为相公参详!」 彭怜先说起田家争产一案大概,最后才道:「以我所见,那徐文明纨绔无形,便是给他多少家产都要败光;那田文举倒是一表人才,承继田家宗祧才是理所应当。」 樊丽锦微微一笑,「所以相公之意,可是要判那徐文明败诉?」 彭怜微微点头,「为夫正有此意,只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樊丽锦媚眼横波,伸出一支纤纤玉指点在身旁桌案上,悄声笑道:「相公只想着谁能承继家业、守业有成,却忘了那杨氏眼看着亲生儿子败光家产,哪会不心急如焚?这田家争产一案,要害却在这杨氏身上……」 见彭怜微微点头,樊丽锦又以手指比划说道:「相公将家产判予田文举,自然众人服帖,只是那杨氏眼看爱子即将家破人亡,又哪里开心得起来?若是尽数判予那徐文明,便似乎又有断事不明之嫌……」 「此事究其根本,还是杨氏与那田文举非是亲生母子,两人离心离德,长久下去,必然难以善罢甘休,既是如此,相公不妨快刀乱麻、直取要害……」 「锦儿快说,此案该如何决断?」彭怜早将樊丽锦看成在世女诸葛,是以听到她来才这般欢喜,此时情急之下,便起身过来捉住妇人玉手,就要轻薄起来。 那樊丽锦恋奸情热,自然千肯万肯,尤其眼前彭怜少年得志,如此小小年纪便是从六品县令,一身六品官服衬得风流倜傥、威武绝伦,早就看得心痒难搔,此时彭怜情难自禁、以身犯险,她又哪里在意与情郎亲热一二? 两人抱在一处亲吻不休,樊丽锦只觉一只大手深入衣襟搓揉胸前硕乳,她娇喘吁吁按住情郎手腕,断断续续低声说道:「好相公……不妨将那田海生留下家产一分为二……一份与那田文举,由他承继田家宗祧传宗接代……另一份与那徐文明,令其将乃母接回家中奉养,这家产便是奉养之资……」 彭怜官服穿脱不便,自然不便与妇人真个欢娱,他牵过樊丽锦玉手隔着官袍放在膨大阳根之上,闻言便是一愣,随即问道:「两家平分?」 「是否平分倒是还可斟酌,唔……」妇人娇喘吁吁,时而被彭怜搓揉得爽利了便有些难以言语,「只是给那田文举多些钱财杂物,给那徐文明多些田产店铺,看似二人均分,其实乃是田文举与那杨氏分家,如此一来,田文举不必每日担惊受怕、只盼杨氏早死,那徐文明也与乃母团圆,有亲母一旁督促管教,他那些田产店铺也能维系生计,最后纵是家产败光,也算死得其所,又与田文举何干?」 「如此一来,田文举得了家产,与那杨氏分道扬镳,有大人判案为凭,那杨氏也不敢去找他麻烦,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徐文明得了家财,杨氏与爱子团聚,自然更无二话……」 彭怜瞬时豁然开朗,不住点头说道:「如此说来,便多给那徐文明几分倒也无妨,田家家产不少,看那田文举衣着,只怕一直被那杨氏限着,并未真个当家作主!」 彭怜搓揉妇人心中快意,又将两宗官司说与樊丽锦,听她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所言更是为自己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不由心中更是爱极,只在妇人耳边小声求道:「好锦儿!不如为夫今夜去将你偷来,以后你便在为夫身边做个亲近僚属,也省的为夫整日里为这些公务愁得白头!」 樊丽锦轻抚情郎面颊,娇滴滴笑道:「好相公!奴也想与你长相厮守,只是奴与他夫妻一场,这般偷偷离去,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彭怜实在无可奈何,又与樊丽锦亲热一会儿,恰好门外脚步声响,这才赶忙松开。 不表彭怜重又升堂断案如何故作英明神武,只说樊丽锦告辞离开县衙回到家中,来到后院书房,却见吕锡通正在摇椅中躺着无所事事,不知在琢磨什么。 「老爷!」 「哟!夫人回来了!」吕锡通连忙起身迎接,「那彭怜怎么说?」 「彭大人说,江涴意思,同意助老爷起复,任的是州衙经历……」樊丽锦有些欲言又止,说起话来自然吞吞吐吐。 「从七品?」吕锡通面上勃然变色,却又不敢冲妻子轻易发作,他自知理亏,若非自己行事莽撞,也不致有今日之灾,随即强忍怒意问道:「却要多少银钱?」 「一万五千两……」樊丽锦故意少说了一万两,只因她早与彭怜商议妥当,江涴故意替彭怜多要的一万两,彭怜到时只说收到了,两边相瞒,只看他与樊丽锦彼此情意面上,彭怜便少了这一万两的赚头。 若非彭怜夜里不便出来,只这一万两的差头,樊丽锦便要曲意逢迎一番将情郎服侍爽利,任他予取予求才好。 吕锡通怒哼一声,愤恨说道:「江涴欺人太甚,收了这许多钱财,却只是个从七品官职!老夫为官多年,在七品任上毫无寸进,临到头来,却要倒退一步么!」 樊丽锦情知丈夫心结,二人夫妻多年,她又如何不知丈夫心思?只是如今形势如此,哪里容得吕锡通不肯低头? 要么选官出仕低个半品,要么赋闲在家等江涴去职赴京,怎么抉择,其实夫妻两人均是心知肚明。 江涴任上便能起复个从七品,新来的继任者稍微用些银钱,似吕锡通这般为官多年、声名卓着之辈,再任一县父母只怕易如反掌。 尤其樊丽锦心里,彭怜为她省下万两白银,将来新任知州到任,这一万两白银买个知县绰绰有余,只是这话不便与丈夫明言,便就不知该从何劝起。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樊丽锦自言倦了起身离开,吕锡通书房枯坐半晌,这才吩咐下人,将樊丽锦贴身丫鬟芝儿唤了过来。 吕锡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杯中茶水已然凉了,苦中带涩,难以入喉。 「……奴婢随夫人进了县衙后堂,随后那彭大人便回来了,他一身官服,县衙的人说是正在升堂……」 「夫人说起来什么『请托之事』,随后二人话语声就低了,奴婢偷看了几眼,初时还不如何,只是后来……」丫鬟芝儿沉吟起来,不肯再往下说。 吕锡通瞳孔一缩,眼睛微闭,皱眉问道:「后来什么?」 见芝儿欲言又止,吕锡通冷哼一声说道:「莫看夫人待你不薄,若她知道了你与小厮私通,只怕便要将你打个半死逐出府去,你且想好了要不要说!」 那芝儿毕竟年纪尚幼,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恫吓,闻言娇躯一颤,连忙轻声说道:「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就说,后来到底如何了!」 「后来……后来奴婢偷偷再去看时,正……正看到夫人……夫人与那彭大人抱……抱着亲嘴儿……」芝儿战战兢兢说起日间所见,话一出口,心神登时一松跌坐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主母背夫偷汉,偷的还是那彭怜,此事到了如今,只怕难以善了。 吕锡通手握躺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绷得发白,如是良久,这才缓缓说道:「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芝儿挣扎几下,这才勉力起身行礼离开。 吕锡通一人枯坐良久,眼看天色渐暗,这才踉跄起身,回到后院卧房。 樊丽锦正在对镜整理红妆,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关切问道:「老爷可曾用过饭了?气色为何这般不好?」 吕锡通面沉似水,在床榻对面罗汉床上坐下,他抬头看了芝儿一眼,这才与妻子说道:「夫人与那彭怜勾搭到一起多久了?」 樊丽锦面上笑意瞬间凝住,她转头去看芝儿,只见贴身丫鬟垂首不语看不清脸色,只是双手在身前捏着衣角搓揉不住,娇躯轻颤、瑟瑟发抖,显是害怕至极。 樊丽锦瞬间明白,不由苦笑一声,与吕锡通说道:「老爷却是何时起疑的?」 吕锡通不动声色,轻轻说道:「自我去官以后,每日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眠,夫人却是气色愈来愈好,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妾身不似老爷这般心思深沉也是有的。」樊丽锦语声淡淡,面上沉凝似水,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对镜继续整理红妆,只是她方才正要卸去妆容,此时却将玉簪金钗重新插上。 「夫人心胸宽广,老夫素来敬服,只是夫人气色之好,比之当年初嫁之时亦是不遑多让……」吕锡通毕竟是读书之人,胸中愤恨难平,却仍是不肯恶言相向,「这般娇艳欲滴,若非男女之情所致,又能是何因由?」 「老爷赋闲在家,总是免不了胡思乱想,妾身不过闲暇多了,不必操心忧虑,气色好些,却也是人之常情。」樊丽锦取出脂粉,先在脸上轻轻涂抹,随即取了一张口脂,红唇轻启微微用力抿了起来。 「那夜老夫便疑房中有人,只是门窗紧锁,却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手段,将那彭怜藏在何处……」吕锡通面色铁青,那夜他醒来察觉不对,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是事后想起,总是觉得哪里不对,若非如此,也不会勒令芝儿为其监视发妻。 夫妻二人本来伉俪情深,便是樊丽锦因着欲求不满又聪慧过人有些强势,吕锡通也从未想过,素来端庄矜持的夫人会与人勾搭成奸,他命芝儿监视樊丽锦,其实内心极其矛盾,既希望芝儿发现蛛丝马迹,却又害怕真个证实夫人奸情。 樊丽锦梳妆完毕,转过身来看着丈夫,随即看向婢女芝儿,叹气说道:「你随我也三年了罢?你可知道,今日似你这般胡言乱语,便是老爷将我休了或者杖毙了,又岂会留你活命、任你出去宣扬家丑?」 她转过头来与丈夫说道:「事到如今,老爷只是信了芝儿片面之词,便要与妾身兴师问罪,妾身却是无话可说,但凭老爷处置便是。」 吕锡通面色涨红,看着眼前发妻貌美如花、娇艳欲滴,心中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多年夫妻恩爱和睦,却被那彭怜横插一脚,如今夫妻反目成仇,过往深情全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不见。 樊丽锦面若平湖,心中却已泛起惊涛骇浪,她自负聪慧,以为凭自己聪明才智与彭怜绝世功夫,二人奸情定能轻易遮掩,却是从未想过,竟这般轻易便被丈夫知晓。 细想起来,彭怜年少轻狂,自己恋奸情热,情到浓处不管不顾,才致有今日之祸,樊丽锦心中暗自想到,以丈夫脾气秉性,只怕今日有死无生,彭郎情深似海,不想日间一见竟是永别。 吕锡通看着爱妻,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反而眼神幽幽,竟似对那彭怜念念不忘,他心中愤恨猛然站起,一掌将樊丽锦抽翻在地,指着妇人肿胀俏脸怒声问道:「你这淫妇,事到如今,竟是毫无悔意么!」 樊丽锦左脸迅速肿起,却不伸手捂脸,只是抬头看向丈夫,眼中闪过一丝迷离光辉,随即坚定说道:「那日妾身与你求爱不成,自渎之时被彭郎趁虚而入,此后才知世间男女情事竟能这般极乐!你我夫妻一场,妾身做下这般丑事,自然心中愧对于你,也对芊芊不起,只是你问我是否后悔……」 她稍微停顿片刻,随即语声坚定缓缓说道:「妾身从不后悔与彭郎成就好事,便是从头来过,纵是千刀万剐,妾身也要与他重温旧梦、双宿双栖……」 吕锡通心中万念俱灰,只觉满腔恨意忽然消失不见,眼前爱妻美艳如花,却又陌生至极,从前诸般恩爱仿佛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而去,他伸手想去抓住那抹轻烟,却是徒劳无功。 事已至此,人生一切仿佛都没了意义,官位,权势,书生意气,儿女情长……吕锡通胸口忽然剧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随即猛然喷出,淋了樊丽锦满头满脸。 「老爷!」 第二章 有时而穷 京师。 禁宫门外。 一列车马缓缓行来,队列之中旌旗招展、冠盖如云,阵势之大,令人咋舌不已。 宫门守卫却不敢怠慢,早有宫门监喝令大开中门,迎接车队入内。 御道两侧,宫娥内侍跪了一地,有人趴伏在地不忘与同伴窃窃私语:「秦王入宫了?他都多少年不进宫了?」 一旁一个年长内侍低声说道:「别说入宫,都十几年没进城了,一直在城外住着,今天怎么转性了?」 队列缓缓而行,其中一杆高挑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玄色大旗,斗大「秦」字迎风招展,显出无上威仪。 队列之中,一座宽大抬辇上,秦王晏修一身九蟒朝服巍然端坐,在他身前不远,玄真一袭天青色道袍悠然盘腿而坐,面上笑容淡淡浅浅,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津津有味看着辇外景象。 「市井红尘,不过如是,仙师化外高人,倒是委屈了些。」御辇宽敞,又有书案又有床榻,晏修自斟自饮,喝的却是葡萄美酒,随他饮尽杯中醇酒,两旁自有俏丽侍女为其斟满。 玄真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巍峨宫楼,轻声说道:「不入红尘,焉知世外清幽?我辈从此而来,却也不可随意忘本。」 两人随即默然。 这步辇极大,需三十二名脚夫抬着,行出一里便要换人,比起骑马乘轿,实在慢的太多。 只是玄真却明白,为何秦王这般作派,宫中传旨宣召,他却如此迟缓,此中深意,怕是尽人皆知。 穿过两道宫门,晏修抬头看向前方巍峨殿宇,笑着说道:「皇兄所赐恩泽到此为止,仙师,咱们下去步行吧!」 晏修话里有话,玄真微微点头仿若不知,与他先后下了御辇,一起朝宫门走去。 「皇兄赐我这一字并肩王,可谓位极人臣,便是这御辇,也是帝王才能享用,只是……」晏修负手前行,身形佝偻毫无挺拔之意,便如老农行于自家田垄之上,随意潇洒至极,「只是到了这第三重门,孤王也要下马,呵呵。」 秦王戎马一生,立下不世功勋,虽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只是臣子,那一步近在咫尺,却也远胜天涯,此刻所言,已是大逆不道。 玄真略略落后秦王半步,轻轻说道:「昔日种因,今日结果,诸般对错,皆是自取,所谓『时也命也』,大抵便是如此?」 秦王身形一滞,随即摇了摇头,自嘲笑道:「仙师究竟通透,倒是老夫痴妄了。」 一众随从俱都留在宫门之外,二人沿着步道缓缓而行,两旁宫娥内侍自然看得更加清楚。 晏修身形本来高大,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佝偻,他又常年沉湎女色,眉眼中自然有股颓然之意,此时身着朝服,倒是将瘦削身形遮掩起来,看着不再单薄。 只是他此时毫无王侯气度,负手而行、闲庭信步,哪里有与帝王比肩的威严气概? 两旁宫娥内侍早就见过无数王侯将相,明知眼前之人声名远播,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秦王威名赫赫,竟是这般一个平常老头? 只是愈是宫中旧人,愈加神态恭敬,这些宫女太监,早都练就一颗七巧玲珑心,哪敢露出丝毫不敬之意?便是心中不明究竟,却也有样学样,神态全无不同。 相比之下,秦王身后那位道姑却又别样不同,她身形高挑曼妙,竟似比秦王还要高出半头,身上一件天青色道袍,行走间露出下面素白底衬,其下一双修长玉腿不时露出秀美线条,面上云淡风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却又依稀有些红尘烟火气息,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玄真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衬得头上一顶玄天白玉冠光彩夺目,一段修长脖颈若隐若现,一片白腻肌肤在衣领消失不见,明明曲线婀娜、媚意天成,却让人丝毫难起遐思。 仿佛一片落叶浮于秋水之上,她只是那般随意行着,便让周遭众人各个自惭形秽,只觉看她一眼,心中万千污秽便能涤荡一空。 进了宫门,却见路上一座圆形水池拦住去路。 那水池平地而起,高出地面一尺有余,内里一座假山巍然耸立,假山一旁立着两只白玉雕成的仙鹤,水中一只神龟若隐若现,此时初春时节景致单调,想来盛夏时分池中长满荷花,怕是又有别样不同。 那水池乃是白玉砌成,年深日久之下青苔覆盖,早已不复昔日光泽,却多了一份厚重沉凝之意,其上纹路顺畅自然,便是无绿植相衬,也让人心旷神怡。 玄真神情微动,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假山、白鹤、玄龟与那水池连为一体,竟是整块白玉雕琢而成。 见她这般瞩目,晏修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此乃前朝旧物,如此巨大一块白玉已是难得,这般雕琢刻画,不说其中所需钱财几何,只说这份才情技艺,便是今人无法想象。」 那仙鹤振翅欲飞,颇有凌云绝顶之意,那玄龟俯首水中,却又慵懒写意,只说这份雕琢技艺,便已非比寻常,二者与那假山相辅相成,若是再有夏日荷花掩映,便是一处绝佳盛景。 玄真绕过白玉池,与晏修继续前行,淡淡一笑说道:「王爷不必厚古薄今,我朝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倒是不必羡慕这些。」 晏修回头看了一眼道姑,微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进殿。 大殿中门大开,早有太监过来迎接,引着二人进殿。 秦王轻车熟路信步而行,问那领路太监道:「李公公这身子骨倒是硬实的紧,你比孤王还大了三岁呢吧?」 那太监一身大红蟒袍,头上黑发希微,面上却是红光满面,步履间有些老态,却仍稳健有力,闻言赶忙躬身说道:「有劳王爷记着,托您的洪福,老奴身子骨还算结实堪用!」 三人来到一处暖阁门外,李公公入内通禀,随即宣召觐见。 进到门内,却见西边整面墙上打着高大书架,后衬明黄织锦,架上书本琳琅满目,珍本古卷分门别类,怕是摆了上万本书籍。 书架不远处摆着一方书案,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后面,面上带着平和微笑,看着晏修玄真二人。 「臣弟见过皇兄。」晏修拱手一礼,实在谈不上如何恭敬。 玄真自不敢这般轻慢,连忙躬身行礼,恭谨说道:「贫道玄真,见过陛下。」 晏文双手叠握放在小腹之上,靠着椅背与玄真笑道:「朕早听皇后和国师提起仙师,如今一见,果然超尘脱俗,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与晏修相比,晏文气度沉凝悠远,看着和蔼可亲,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份威严气度,让人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直视。 只是玄真终究与常人不同,她冲晏文谦和一笑,微微顿首说道:「陛下过誉,贫道愧不敢当。」 两人对谈,晏修却已走到书架前取了本书翻看,晏文看他一眼,随即吩咐说道:「快与仙长看座!」 内侍捧来锦凳,等玄真落座,晏文才又说道:「承蒙仙师施法,太子如今身体颇见起色,朕还要多谢仙长恩德!」 见玄真笑而不语,晏文又道:「若是寻常金玉之物,想来仙师定然不屑一顾,朕虽愚妄,却也不能如此唐突无状。仙师若有所钟,不妨直言不讳,朕能做主的,自然无不允准!」 玄真微笑说道:「陛下多虑了,贫道入世修行,金银之物本来便是孜孜以求、多多益善,除此之外,贫道还有不情之请,盼陛下恩准。」 晏文一愣,眼见玄真竟是如此世俗市侩、毫不故作高深,不由饶有趣味问道:「仙师快人快语,有求不妨直言!」 「壁遮山下有处官产,占地约有四百余顷,贫道所求,便是此地,陛下若能将其赐予敝观,贫道定当不胜感激。」 「哦?」晏修明显一愣,随即笑道:「仙师行事,果然与众不同,此事倒也简单,若是果然有此官产,朕便赐你便是!」 「谢陛下隆恩!」 「太子大病初愈,有心当面向仙师致谢,只是他不良于行,还请仙师移步东宫,由太子向仙师当面致谢。」 「谨遵圣谕!」玄真告辞而去,随着内侍领路去见太子,留下晏文晏修兄弟二人相对无言。 晏修斜靠坐在旁边锦榻之上,手中书卷根本未曾翻起,等玄真去远,他才说道:「她派人去了云州。」 晏文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此事当真?」 晏修点了点头,「明聪自作主张将人拦下了,倒是替你省了不少麻烦。」 晏文瞳孔一缩,身子猛然坐起,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她用了红鸾?」 见秦王微微点头,晏文身子渐渐瘫软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妇人之见,实在是妇人之见!」 晏修默然不语,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若是明聪没有出手拦下红鸾,你……」晏文一时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问道:「你……便真的要反么?」 晏修仍是默然,只是看着眼前香炉青烟缭绕,神情专注至极。 「我早就嘱咐过她,莫要再来为难于你……」晏文满脸无奈,仿佛瞬间苍老许多。 「那是你的皇后!」晏修猛然坐起,一把扫去身前案上书卷茶盏,嘈杂声响之中大声说道:「十余年来她咄咄逼人,做了什么你一清二楚!至今不肯废后,真当我是傻子么!」 暖阁中只有那李公公一人服侍,眼见秦王如此暴怒,李公公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看兄弟二人。 名贵官窑瓷盏摔得粉碎,响声惊动外面护卫,李公公连忙起身,借着阻拦之机逃出门去,不敢旁听这兄弟二人所言之事。 晏修视如不见,继续怒声说道:「当年云儿死的蹊跷,你说天意如此;如今我竟意外还有子息在世,这才多久,她便派人前去暗杀?你说你嘱咐过她,你却不想想,她是能轻易听你嘱咐的人么!」 「红鸾是你我当年所创,她说『此乃国之重器』,你便让我交权,」晏修瞬间平静下来,「没事,天下,军权,这些我都交过,红鸾虽是我毕生心血,给她却也无妨……」 「但怜儿是我唯一血脉,若是他果然有个三长两短……」晏修平静起身,随意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无他,唯有鱼死网破而已。」 秦王迈步出门,留下晏文一人眉头紧锁,不言不语愣在当场。 *** *** *** 云州城内。 西门大街靠近城门处,有条青石小巷,巷尾有户胡姓人家,临街开了一间棺材铺。 胡家祖上木匠出身,代代相传一门打造棺椁寿材的独门手艺,传到如今胡掌柜这代,已然绵延了上百年的香火。 胡家所制棺椁寿材,做工精良,手艺精湛,又因原料皆是采自大山之中,素来大气沉稳,虽是价格不菲,却也慕名者众,不少他州之人远道而来,只为定制一口胡家棺椁。 今日天光明媚,胡掌柜坐在店中,面上却挂满了愁容。 「掌柜的,山里大木还要三日才能运来,店里的存货已经卖空了,眼下却该如何是好?」店伙计小心翼翼递上茶水,面上也泛起愁容。 历来棺材铺中寿材都是提前定制、量身定做,只是胡家与众不同,店中常有上等木料做就的昂贵寿材,为的便是达官显贵之家骤然有人夭亡,以其下葬才不至于失了体面。 只是如今,莫说这些提前做下的寿材销售一空,便连店里做棺材的木料都被订购一空,作坊紧赶慢赶,却还是赶不上前来下定的数量,胡掌柜特地多请了些木匠,仍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如今木料用尽,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闻听伙计问起,胡掌柜脸上抽了抽,一脸郁闷说道:「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云州城大大小小十一间棺材铺,这几天各色寿材都已售罄!我就奇了怪了,怎么死人都集中到了这几天!」 「按理说,死人多了,那些便宜的寿材卖的通畅也算合理,你说咱家这一副棺椁上百两白银,怎么竟也这般供不应求?」 胡掌柜挠头不已,面上愁云惨淡,眉头打成了结,不知该如何是好。 「既然供不应求,咱就不卖便是,掌柜的何必这般发愁?」店伙计出言宽慰,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愁倒不是愁别的,少卖几副不过少赚些银钱,这世上金银哪有尽赚到手的道理?只是咱们做死人生意的,有那买不到棺椁的,岂不便是有人曝尸在外?若是没了这份慈悲之心,咱们胡家与别的棺材铺又有什么区别?」 「掌柜的和老祖宗们一样宅心仁厚,小的实在佩服!」 店伙计抬了自家掌柜一记,两人正自闲谈,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问道:「掌柜的,可有上好的现成棺椁?我家急用!」 胡掌柜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室外春光明媚,照得身上阴森之意尽去,他轻轻缩了缩肩膀,笑着与来人说道:「客官请了!实不相瞒,店中棺椁早已售罄,便是木料都定了出去,这会儿……这会儿实在是没有现成的了,您不如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人年岁不小,面上枯黄干瘦,看着貌不惊人,却有些威严气度,闻言皱眉说道:「城里这几家棺材铺我都走遍了,都说没有现成的、让我来你这里看看,怎的你这店里竟也没有现成的么?」 胡掌柜陪着笑脸说道:「客官有所不知,整个云州城里,往常也只有小店一家常备上等寿材,寻常人家有人暴毙身亡,不过几块板子钉在一起就打发了,有那达官显贵人家有人忽然登仙,一年里却也有不上几回……」 「这几日却不知抽了什么风,接连有人去世不说,还都是用的上好棺木,这不,小人这店里的成品被人抢购一空,店里加班加点赶制,最快却也要七天以后才能完成。」 来人眉头一皱,扯过胡掌柜手臂小声说道:「实话跟你说罢,我乃县衙执事,受咱彭老父母之命,出来寻一副上等棺木,要赠予彭大人一位故交……」 「这差事大人交托给我,若是办砸了,我面上无光倒是无妨,弄得彭大人丢了面子,怕是咱们都吃罪不起,胡掌柜的可晓得其中利害?」 胡掌柜听得一愣,连忙愈加恭谨说道:「原来是衙门里的官爷!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若是能为大人分忧,小人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这寿材实在是……实在是没有了呀……」 来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却听说,胡掌柜当年曾亲手打制了一副上等寿材,只留着到时候自用,据说那木料本已颇为难得,胡掌柜更是盛年之时倾力而为,每日里摆在家中把玩欣赏,不知可有其事?」 胡掌柜大惊失色,连忙摇头说道:「官爷容禀!那寿材是小老儿为自己量身定制,上面已点了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实在不能转手让人的!」 来人微微皱眉,轻拍胡掌柜手臂说道:「我家大人年纪轻轻便是本县一方父母,将来前程只怕不可限量,若不是事急从权,也不会非要买你一副用过的寿材!你且想好了,若是真个不卖,怕是错过了与我家大人结个善缘的良机!」 那胡掌柜神情变幻,若是旁人来买也就罢了,本县父母派人来买,自己若是不识抬举,可不是结不结善缘的事了。 一念至此,胡掌柜黄牙暗咬决然说道:「既是老父母遣官爷来寻,小人便忍痛割爱,那棺木厚重非常,何时何地送往何处,还请官爷示下!」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来人面色轻松下来,随即悄声笑道:「这寿材如此贵重,却不知胡掌柜作价几何?」 胡掌柜一愣,随即苦笑说道:「官爷尽管拉走便是,何必谈钱?」 来人转头四处看看,见左近并无旁人,这才小声说道:「我家大人吩咐过了,『不拘银钱几何,只管尽快买来』,以我之见,胡掌柜不妨要价一千五百两……」 「啊?」胡掌柜大惊失色,那寿材他虽爱若珍宝,却也值不上千两纹银,纵是自己手艺精贵些,算上木料也不过三五百两纹银上下,这一千五百两…… 他从商多年,为人本就极是精明,未等来人细说,便已明白其中关键,连忙赔笑说道:「官爷这般豪爽,小人心里有数,定然不让官爷吃亏!」 来人看他如此上路,这才笑着点头说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你且抓紧时间,将那寿材表面涂抹干净,弄好后送到百柳巷吕家宅子,那吕家老爷已然殁了,如今停灵在家,只等棺椁下葬,却是越快越好!」 胡掌柜被人夺了心头所爱,只是一想到对方是本县太爷,便是给眼前之人不少孝敬,自己也能赚上数百两银子,心中虽然不快,倒也不如何难过,闻言连忙说道:「官爷放心,小人这就张罗,天黑前定能送到!」 ——未完待续——
【道看花回】(1-2)
【道看花回】 第一章 横生枝节 云城县衙,大堂之上。 「威!武!」 两班衙役各持水火杀尾棍分列两侧,齐声唱喝起来,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彭怜一身六品官服端坐团案之后,俊俏面容多了稀疏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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