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R
作者:普罗米修斯真人
首发:pixiv、sis
前言:这本书的定位是玄幻NTR题材的小说,包含了绿帽、恶堕、母女、调教、控制等情节,但不是即堕类型,前期可能会铺垫一下,我尽量快速把必要的事情简单描写,1-10章大部分是剧情向,后续会加多肉戏的情节出现,然后最新已更新至28章,后续会陆续更新到禁忌书屋,想提前观看的话可以联系我。谢谢!
第一章|圣心书院 东荒洲,圣心书院。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金色的光芒自青瓦飞檐倾泻而下,将整个书院正场映照得如同被清水反复冲刷过一般,澄澈明净。
书院朱红大门外,一道细金光线沿着青石地面蜿蜒展开,形成一道清晰的禁喧线。线外,人声鼎沸,喧嚣如潮,各色衣衫的人群簇拥在一起,嗡嗡的议论声、呼唤声、叮嘱声交织成一片。
然而只要跨过那道细金光线一步,所有的喧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只余下衣袂掠过的细微声响和鞋底与青石地面轻触的沙沙声。这一线之隔,犹如天堑,将凡尘喧嚣与书院清静截然分开。
今日,正是圣心书院十年一度的招生大典。
通过层层预选的三百四十二名少年少女,按照编号分作十二队,整齐地站立在广场中央。他们个个衣衫整洁,发髻一丝不苟,然而紧抿的嘴唇、微微汗湿的掌心,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神,都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前方汉白玉高台上,两列执法弟子身着玄色劲装,手持寒光闪闪的长戟,如雕塑般肃立两侧。
主考官与簿录官端坐案后,名册、印泥、沙漏等物一应俱全。廊下,来自各州的使节与名门家主静立旁观,无人交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些怀揣梦想的少年少女身上。
广场四周,六面锦旗迎风招展,分别绣着“镇体”、“玄法”、“望月”、“御阵”、“丹台”、“天工”字样,代表着圣心书院威震东荒的六大阁,六阁之上,是总管书院一切事务的掌尊。
此刻,五面旗下皆有黑衣执事静立接引,唯独代表剑道巅峰的望月剑阁旗下空无一人。这异常景象引人遐思,却无人出声询问,仿佛这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规矩。
正场中央,一方丈许高的青石榜巍然矗立,其上朱砂规条清晰分明:书院十年一开,十二岁以下资质优者可入门,新生仅收镇体、玄法两阁,其余诸术少年不授。
在第十队末尾,立着一名身形瘦薄的少年。
他眉眼清正,肤色微白,虽然衣衫浆洗得发白,袖口处却有细密整齐的补线,显出家境贫寒却一丝不苟的品格。他名叫叶澈。此刻,他右袖中正捏着一块磨得发亮的小木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纹路。
他是个孤儿,从有记忆起,就在街头流浪,受尽白眼,与恶狗争食。直到那个飘雪的冬日,一位做木工的老人在街角发现了他,将他带回家中。从此,他有了名字,有了温暖的床铺。
然而岁月不饶人。数月前,老人在病榻上递给他这块木牌,气息微弱地叮嘱他一定要参加圣心书院的十年大选。话未说完,老人便永远闭上了眼睛。但那句“鲤鱼跃龙门”的期望,却如烙印般刻在了叶澈心上。
试台上,主考官见十二队已整齐列队,缓缓起身,宽大衣袖随风轻拂。他并指在胸前轻点,空气中仿佛荡开一圈无形涟漪,声场随之扩展,远至廊檐翘角,近到旗影斑驳,每个角落都清晰地回荡起他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今日设三处试台,依次进行。”
“东侧镇体桥,桥下刻有玄重阵,考的是体质与毅力。禁用外放术法,禁服提气丹、固元散等外物,一炷香为限,香尽未跪未退者合格,坚持不住或自行求退者,判为不及格。”
“中轴后的衡识阁,以衡识石测灵识资质,上前按掌,正常呼吸即可,资质越好,衡识石光芒越亮。”
“西廊尽头问心厅。考官会根据你的身世,问三道题。这三问无关术理,只记取舍与心态,厅外不得旁听,喧哗者逐出。”
最后一句落下,他掌心向下轻轻一按。霎时间,六面锦旗同时被风绷直,又缓缓垂落,场间寂静更甚先前。十二队少年少女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背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违者逐出考场,族中三代不得入书院。测试开始,按队入场。”
东侧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座通体白玉筑成的镇体桥。桥心划着一道醒目的白线,两侧栏杆各嵌三枚幽蓝的阵钉。随着主考官示意,玄重阵悄然开启,桥面看似毫无变化,但当第一个试炼者踏足其上时,众人明显看到他的身形猛地一沉,仿佛瞬间背负了千斤重担。
主考官抬手示意,香台上青烟袅袅升起,沙漏同时翻面,细沙坠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粒都敲击在试炼者的心上。
轮到第十队时,第一个上桥的是个衣着华贵的瘦高少年,腰间玉坠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肩背挺直,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踏上桥面。
然而当第一波压力轰然降下时,他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半炷香后,力道再沉,如湿泥压肩,他臂上肌肉绷紧,细小青筋开始鼓起。
行至中段,压力倍增。他不得不将脚掌向内扣了一寸,挺直的肩背也微微佝偻。沙漏将尽时,他膝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汗珠沿下颌不断滴落,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当最后一粒沙坠落,玄重阵消散的瞬间,他瘫软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如同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
主考官提笔蘸墨:“尚可,合格。”
第二个上桥的是个红衣少年,他脚尖刚触及白线,玄重阵便猛然压下,逼得他后退半寸,脸色瞬间发白。
“脚掌别死扣,踩满,气沉丹田。”叶澈压低声音在下方提醒。
红衣少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咬牙将脚掌摊平,肩线随之放松。第一波压力过去,他眼圈发红却强忍着没哭。
第二波压力袭来时,他脚趾不自觉地蜷起,眼角已有泪光闪烁,沙漏落尽的刹那,他身体摇晃不定,红衣被汗水浸透深色,泪水终于滑落脸颊。阵法撤去时,他跌坐在地,喘了两口气,匆忙用袖子抹了把脸,起身恭敬行礼。
主考官看了叶澈一眼,未作评论,提笔写下:“合格。”
第三个,轮到叶澈。
他上桥前,不动声色地在衣侧抹去掌心的汗,目光锁定白线起点,呼吸轻缓而绵长,当脚掌踏上桥面的瞬间,沉重的力量如水流般自脚踝蔓延而上。他悄然将脚弓撑开,让力量均匀分布在足心与脚跟之间。
第一波压力压下,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沉入小腹,背部保持自然弧度。半炷香时,又一股力量如巨掌压肩,他不急着硬抗,脚尖向内微调半寸,将力道导向腿骨。第三波压力降临,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眼神却依旧平静,心中默数节奏:收下颌、锁气息,将颤抖压制过去。
沙漏将尽,玄重阵退。他脚下微微一松,身形依然挺拔如松。
主考官落笔:“合格。”
叶澈站到台下合格区,若有所思:“怎么感觉每个人的压力都是不同的?”恰在此时,一位路过白衣执事听到他的低语,投来赞赏的目光:“小子眼力不错。这镇体桥确实会根据每个人的体质调整重力,与其说是考体质,不如说是考毅力与对力量的控制。”
叶澈闻言微怔,随即拱手行礼,心中暗叹:“原来如此。”
后续试炼者陆续上前。有人因呼吸节奏紊乱,三口气没跟上直接跪地,被执事抬走;有人强撑到最后一刻,阵法撤去瞬间跌倒在地,抄录官惋惜摇头。
更远处,一个少年袖中滑落增力符,还未贴上身,符箓就被无形禁制焚为飞灰。主考官头也不抬:“逐出。”
一柱香燃尽,合格名单录毕。红衣少年从队中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对叶澈道:“刚才……多谢了。”又迅速缩回。叶澈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镇体桥结束,合格者原地休息半刻,未合格者,随执事离场。”
清风吹拂旗面,阵钉幽光隐去,白线上的压迫感彻底消失,叶澈将手背在身后,掌心尚有余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中轴那座巍峨的阁楼,呼吸又放轻了几分。
半刻一到,执法弟子开始唱名,合格者穿过中轴长廊,步入衡识阁。
阁内光线偏冷,雕花窗棂将日光切割成整齐的方格。
正中央矗立着黑青色的衡识石,石面温润如玉,仿佛被清泉滋养千年。旁边试台上,册页、朱笔整齐排列,抄录官指尖轻搭笔杆,静候主考官指令。
主考官上前,抬掌虚按,细微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他声音平稳:“这是衡识石,不考术法,只测灵识资质,不通术法也无妨,上前按掌,正常呼吸即可,衡识石会根据识海资质发光,禁用外物。”
第十队仍按先前次序测试。
瘦高少年率先上前,下颌微扬,将手掌按上石面,石心如同被星火点亮,白光向外推展一圈便停滞不前。
抄录官低声复述结果,主考点笔记录:“中等。”
红衣少年紧随其后。他指尖微颤,掌心才贴稳石面。光芒先暗后明,边缘参差不齐,带着几处毛刺。他依言调整呼吸、放松肩膀,光芒这才稳定下来。
主考官抬了抬眼:“灵识稍乱,合格。”
轮到叶澈时,他缓步上前。
他先调整呼吸至绵长平稳,才将手心贴上石面。
石心立刻亮起,如清泉滴入深井,光华自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第一圈明亮却不刺眼;第二圈更加纯净,边缘光滑如镜;第三圈刚刚泛起,最外圈光纹忽然生出极其细微的回折,如同银针点在水晶表面激起的涟漪,随即沿着边缘弧度收回半寸,稳稳贴合不动。那瞬间的光膜相抵,仿佛在石中拨动了一根无形琴弦。
阁内寂静了半晌,主考官的笔尖悬停空中,抄录官也抬起头来,两名执法弟子对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
主考官很快收敛情绪,继续记录:“上等。附注:外沿回响。”
旁侧执法压低声音:“报长老院?”主考官微微颔首:“按例上报。”
叶澈收回手掌,掌心仍残留着凉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看来这场测试十拿九稳了。
后续测试继续进行。有人紧张到屏住呼吸,导致光芒明灭不定;主考官淡声提醒“正常呼吸”,再次按压才稳定下来。也有人光芒炽亮却颤抖不休;还有个少年按了许久,石面只浮现极淡的一层微光。主考官如实记录:“无修炼资质。”
“衡识测试完毕,合格者原地整队,准备第三关。”主考官话语落下,场中人数再度减半,不合格者默默离场,可见识海纯净者之稀少。
第三关设在西廊尽头的问心厅。竹帘半垂,厅内灯焰轻轻摇曳,在青石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黑衣执法挑帘传唤:“下一位。”叶澈应声而入。
厅内陈设极为简洁,仅一张几案、一盏孤灯。帘后端坐着灰衣考官,面容隐在阴影中,唯见执笔的修长手指。
“坐。”考官声音不重,却带着几分冰泉般的清冷,“问心不问对错,只说你的选择和理由,可沉默一次,沉默算弃权。”
叶澈端正坐好,背脊挺直,掌心在膝上轻轻抹去汗渍,视线落在桌边纹路上,不乱看不张望。
“第一问:一船陌生人和与你并肩作战的同伴同时遇险,只能救一边,你救谁?”
叶澈沉吟片刻,缓缓答道:“救同伴,先保住一个活口,是我现在能把握的,救上来后,再想办法救那船人,若贪心两边都想救,可能一个也救不上,我还太弱,必须优先保住确定的那一个,活着,才有机会救第二个。”
考官点头不语,笔墨在纸上沙沙作响。
“第二问:将来你会遇到一场危机,只要自废修为,从此再不能修炼,就能救活一个将死的陌生人,另一边是不救他,保住自己,将来铲除祸根。你选哪个?”
叶澈沉默数息,拇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旧木牌,指节绷紧又松开:“不救,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明白必须先保住自己,才能守护更多人,用我的未来去换陌生人的性命,可能两头皆空。我选择活着,将今日抉择铭记于心,将来变得强大,去铲除祸根,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
考官轻“嗯”一声,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继续记录。
“第三问:身上可有旧伤?”
叶澈沉默两息,轻轻掀起裤脚一角,露出脚踝外侧一道浅淡的旧痕:“左脚踝有伤,阴雨天会疼。我知道这可能影响测试,但它确实存在。”
厅内静默一瞬,唯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噼啪声。
考官将笔放回青玉笔架,抬起册子看了一眼,又轻轻放下:“可以了,出去吧。”
叶澈起身,先将凳子挪回原位,低头恭敬一礼,这才掀帘而出。外面清风比厅内凉爽许多,他下意识地舒了口气,将急促的心跳慢慢压回平常节奏。
执法传声宣告:“问心完毕的队伍,回正场复核。”
碑林前,合格者重新列队站好,簿录官逐队核对名册,执法弟子沿队列缓步巡视,叶澈平稳呼吸,目光落在主案前那行朱砂小字上。日渐西斜,旗影在地面缓缓移动,将广场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
忽然间,风声骤歇,六面锦旗如同被无形之手同时拉直,又缓缓垂落。
主考席上无声无息多了一道身影,没有人看清她是何时到来,如何入座。她的出现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仿佛本就该在那里。
她身着素雪长衣,青丝低挽,一支白玉簪横贯发髻,发尾如墨瀑垂落衣背,肌肤胜雪,气质典雅,容颜清冷绝俗,宛如月宫中不慎坠入凡尘的仙子。
她只是抬眼望去,场间所有声息便如被无形之手拢住,自行沉寂下去,清风掠过席面变成笔直线条,案上朱笔的笔锋悄然竖起,香炉青烟直上云霄,不再飘散。
台下陷入长久的静默,众人皆沉浸在这份绝世容颜与超凡气度之中。
执事们最先反应过来,齐声俯首:“参见阁主。”来者正是书院六阁之一——望月剑阁阁主月无垢。
她略一颔首,纤长指腹轻按名册纸角,目光扫过那行朱砂小字,片刻后,她抬头望向队列,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低沉磁性:“叶澈,出列。”
叶澈心头微震,依言迈前一步,稳稳站定。
“刚才第三问,为何不隐瞒旧伤?”
叶澈如实回答:“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明眼人。”
她微颔首,玉指朝虚空轻划,那方黑青色衡识石凭空出现在叶澈面前。
“再试一次,正常呼吸。”
叶澈心中暗自称奇,依言按上石面。石心立刻亮起,光华自中心一圈圈荡漾开去。第三圈刚刚泛起,外沿光纹再次出现细微回折,顺着边缘弧度收回半寸,稳稳贴合。四周又静默一瞬;仿佛有极细微的金铁交鸣声一闪而逝。
主考官低声禀报:“上品资质,且有异象。”月无垢轻轻点头,目光在叶澈身上停留片刻。
随即她合上簿册,看着叶澈声音清冷:“我是月无垢,望月剑阁阁主,叶澈,可愿入我门下,做个记名弟子?”
叶澈心头剧震,答得毫不犹豫:“弟子愿意!”
席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哗然,又迅速归于寂静,有人咂舌惊叹,有人满眼羡慕,更多人心照不宣地收敛目光此子既被剑阁看中,将来必定不凡!
案侧执事恭敬捧来一块黑玉令牌,边缘刻着一弯浅淡月痕。月无垢略一抬手,执事会意,将令牌递到叶澈掌心。玉质触手生凉,月纹仿佛被夜色浸染,凉意透骨却不刺人。
月无垢声音平和却:“按书院规矩,正修弟子需先在玄法与镇体两阁打好根基,我的剑理课每半月一次,现在去剑阁外院执事处报到,领取居所牌与入门册,自有人安排住宿。”
“弟子明白。”叶澈拱手应声。
月无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身影如水纹般缓缓消散在原地。
主考官见状,轻敲木案:“复核完毕,名单后续将张贴于书院外。通过者明日辰时在此集合,按测试成绩分入镇体或玄法两阁。未通过者,原路返回。”
队列缓缓散开。
红衣少年经过叶澈身边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眼中羡慕之色一闪而过,瘦高少年则将背脊挺得更加笔直,脚步比来时沉稳许多。
晚风轻拂旗面,碑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叶澈低头凝视掌心令牌:黑玉冰凉剔透,月纹浅淡如霜,他将令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广场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第二章|霜线与月影 书院的冬,总是比山下来得更早,也更凛冽。
才刚入冬半月,清晨的霜华便已将小练场密密包裹,覆上一层晶莹细白。鞋底踩上去,发出轻脆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叶澈十七岁了。
五年光阴,少年抽枝如檐角垂冰,昔日拂过胸前的霜色,如今只够触及他腰间。
他个子长高了许多,身形却依旧清瘦,眉眼间的青涩已褪去,沉淀为一种更为内敛的沉静。
只是那肤色,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白,仿佛常年浸润在清冷月色之中,左脚踝的旧伤,早年在丹台阁的灵药温养下已然痊愈,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白细痕,阴雨天也再无异样。
然而,他的修行境界,却并未如当年入门测试时许多人预期的那般突飞猛进,只能堪堪达到辟窍期中期。
这个境界从他十五岁勉强突破至二境初期算起,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如同老牛拉车般,缓慢地挪动到了中期。
反观当年同批入院的许多人,资质上佳者已然触及第三境“神桥”的门槛,即便是资质寻常者,也多在辟窍后期稳固。
丹台阁的数位丹师都曾应月无垢之请前来探查,最终皆摇头离去,留下的评语直白而一致:“灵识浑厚远超同侪,然灵识运转晦涩,起步异常迟缓,二境修行,本该调度灵识如臂使指,他却仿佛扛着万顷海水学游泳,非是不能,而是灵识本身过于沉重凝滞。”
个中缘由,连叶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次引动灵识周天运转,都比旁人凭空多出一层无形的阻力,如陷泥沼。
当年入学测试时衡识石异象所预示的“天才”光环,在日复一日的缓慢进境中,似乎渐渐黯淡,书院从不缺少天才,新旧交替,浪潮涌动,最璀璨夺目的那颗星,始终是望月剑阁的大弟子苏暮雪。
她也是叶澈唯一的同门师姐,自幼被阁主收养,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其修为进展,早已将书院同辈弟子远远甩开,便是许多早入门的师兄师姐,也难望其项背。她所到之处,无论内院外院,弟子们皆会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师姐。”
而她总会温温柔柔地应上一声,眉眼弯弯,笑容和煦,她的美丽并非那种带有侵略性的锋芒,而是一种愈看愈觉熨帖的温润,眉眼清澈如溪,神情从容似水,眼尾常含着三分浅淡笑意,言语不疾不徐,声线柔和,仿佛生怕惊扰了旁人。
而月无垢的美,则是另一种存在。
她像一道横亘于天地间的清冷定线,高悬于九天之上,令人仰望却难以接近。她极少在书院中公开露面,每月只开设两课:一堂讲授精深剑理,一堂指导根本修行。
每逢她端坐于讲席之上,无需言语,场内所有的细碎声响便会自行消弭,她太美,美得不似凡尘俗物,也太冷,冷得能将一切喧嚣与燥热都冻结、压下。
叶澈仍清晰地记得,十二岁那年,入门测试过后约莫半月,他第一次踏上望月剑阁的内练场,参加月无垢的剑理课。
那时节,春意未浓,练场内却自有一股肃杀。一条极细的白线从场地这头笔直地延伸到那头,直如尺量,分毫不差。白线四周的地面上,镌刻着繁复而古老的阵纹,将一股无形的压力精准地约束在线内区域。
月无垢便素衣立在白线的尽头,乌发如云,低低挽就,簪饰极简,通身上下再无多余点缀。近看,容颜挑不出半分瑕疵,远观,则叫人心生悸动,继而万籁俱寂。
“沿线,行步。”她开口,声音清冽,带着一丝独特的低沉磁性,敲击在他们的心头上,“不得越出白线半分。”
苏暮雪率先出列示范。她步履轻盈而稳定,如同滑过冰面,自起点至终点,足尖始终精准地贴合白线,未曾偏移一丝一毫。
轮到叶澈时,他深吸一口气,第一脚踏得尚算准,然而第二脚落下,心神微散,足尖便偏离了半指宽的距离.月无垢的目光淡淡扫来:“你在抢。”
叶澈心头一紧,立刻收敛心神,垂首应道:“弟子知错。”
“不是错,”她收回目光,望向远处,语气平缓无波,“是你自己急了,退后,从头再来。”
那整整一堂课,叶澈便在这条看似简单的白线上来回走了不下三十遍。
直至暮色四合,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那脚下的白线在他眼中仿佛愈发清晰深刻。
散课时,月无垢从他身边走过,只留下一句:“平日多练几步,对你控制力和根基都有好处。”衣袂微拂,带起一缕淡淡的雪竹清香。
课后,苏暮雪将一件素色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冷不冷?”
叶澈摇了摇头,目光仍下意识地追随着地上那条白线,像是在回味方才的步法。
苏暮雪见状微微一笑,替他拢了拢披风:“虽说不冷,但你额头上都是细汗,风一吹就容易着凉,回去记得用些热食,别空着肚子练功。”
时光荏苒,至十五岁春,玄法阁举行小考,题目是“定息开窍”,考察弟子在特定呼吸韵律下贯通体内灵窍的精准与控制力。
同批考核的弟子中,当场便有三人周身灵光微泛,顺利贯通目标窍位,如同暗夜里接连点亮了三盏小灯,引人瞩目。
叶澈按部就班,呼吸沉稳,意念集中,却感觉自身灵识如同顶在一道坚厚无比的无形之门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僵持在原地。
场边隐约传来低低的议论:“又是他,稳得跟块石头似的,就是不见动静。”
苏暮雪不知何时已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下,安静地看着他收功起身,待他走近,便递过一盏温水:“卡在‘求快’和‘怕慢’之间了。”
叶澈接过水盏,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感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灵窍,运转不灵。”
“别急。”她的声音温温的,“你比他们多了一件事,先学会不退。等那口气自己落下去,再抬。”
那一晚,叶澈没有如往常般继续强行冲击窍穴。他独自一人来到剑阁外的小练场,就着昏黄的灯火,沿着那条记忆中的白线,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灯火将他的影子在青石地面上拉长、缩短、再拉长,周而复始。
待到十六岁夏,书院按例组织弟子外出历练,任务是前往百里外的云雾山采集几种特定药草。
由苏暮雪领队,叶澈也在随行弟子之列。行至半山腰,天气闷热,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透着几分燥意。有年轻弟子见主路较远,想提议抄一条看似平坦的林间小道。
苏暮雪只抬眸看了一眼那地势与林木走向,轻轻说了个“绕”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众人便再无异议,老老实实循原路前行。
回程途中,天色骤变,突降急雨,山道瞬间变得泥泞湿滑,滑不留足。队尾一名入门不久的小弟子脚下猛地一空,惊叫着向一侧陡峭的山崖滑坠。
千钧一发之际,叶澈恰好在其身侧,几乎是本能地探手,一把死死拽住了那名弟子后心的衣领。
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带得叶澈自己也重心失衡,侧身栽倒,沿着湿滑的山面被拖出去近半丈远,手臂、侧腰与粗糙的山石剧烈摩擦,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但他咬紧牙关,五指如铁钳般未曾松动分毫,同时勉力调动体内灵力下沉,硬生生将那名吓傻了的弟子从崖边提了回来。
苏暮雪第一时间稳住队伍,迅速上前,先是仔细检查了那名受惊弟子是否受伤,安抚了几句,这才转向叶澈。她看着他被碎石划破、鲜血淋漓的手臂,眉头微蹙:“疼不疼?”
叶澈额上沁出冷汗,却仍强自镇定:“不疼,忍一下就好了。”
“忍,不是目的。”她一边动作利落地取出随身携带的洁净纱布和伤药,替他清理包扎,一边轻声说道,“要分明何时该用力紧握,何时该懂得卸力回转,保全自身。力用尽了,便再无可用的余地。”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叶澈的心中慢慢漾开一圈圈涟漪,沉淀下去。
如今,叶澈十七岁了,已是书院中不算新嫩的弟子。冬日的风格外硬朗,刮在脸上如同小刀,霜华也积得愈发厚重。
他停留在辟窍中期,心中并无太多焦躁,也从不做无谓的自我宽慰。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得慢,这个“慢”字,并非讲给旁人听的托词,而是他每一天都必须亲身去面对、去跨越的那条线。
这日傍晚,寒风稍歇,叶澈独自一人来到望月剑阁专属的小练场。
场内空旷,唯有那条白线在渐暗的天光下依然醒目。他褪去外袍,仅着练功服,照例开始沿白线来回行走,调整呼吸与步幅的契合,感受着体内那依旧沉重却仿佛比以往驯服了一丝的灵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廊下悄然多了一道身影,苏暮雪斜倚朱柱,墨染般的长发垂落肩头,她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场中那个专注而执拗的身影,眼尾惯常带着的那抹笑意,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
待叶澈一遍走完,收势回身,她才缓步走近,与他并肩,沿着白线的方向缓步而行。
近处看,她的美与月无垢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致,月无垢是天上之月,清辉遍洒,遥不可及,冷彻心扉,苏暮雪则是人间温暖明亮的一弯光,柔和地照亮一方天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你这两年,看着进境不快,但我知道,你内里变了不少。”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叶澈微怔:“哪里变了?”
“气息运转的细节。”她侧头看他,唇角微弯,“譬如现在,你懂得在行至第三步时,悄然回收一分气机,蓄而不发。以前啊,你总爱在第二步上,下意识地偷一点快,求一点急。”
叶澈闻言,也不禁失笑:“这点小毛病,果然瞒不过师姐。当年没少为此被师姐抓过几次手腕……”
“那就多抓几次好了。”苏暮雪笑意加深,随即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也更郑重,“我当然盼着你快些,可修行之路,漫漫长途,若是实在快不来,也别怕那个‘慢’字,稳扎稳打筑下的根基,远比空中楼阁来得坚实可靠。”
她的话语,如同寒冷霜夜中悄然燃起的一簇温暖火苗,虽不炽烈,却足以驱散几分寒意。
叶澈心头暖流淌过,郑重颔首:“师姐的话,我记下了。”
就在这时,练场周围忽地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并非钟声警示,而是风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歇,万籁俱寂。苏暮雪若有所感,抬头望向连接内院的长廊方向:“师父来了。”
话音未落,月无垢的身影已自廊下的阴影中缓步走出。依旧是一身素雪长衣,青丝以白玉簪简单挽起,绝色清冷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眼眸,如同蕴藏着万古寒冰。
月无垢步履无声,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场域,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她站定,目光如清冷的月辉扫过练场,最终在叶澈微颤的肩胛处凝滞半息。
“沿线,十遍。”
“是!”叶澈垂首领命,足尖刚触白线,衣襟下摆却因内息不稳轻轻一荡。
月无垢忽地向前一步,与他隔着一臂之距站定:“近来气机卡在何处?”
叶澈老实回答:“回师父,主要在胸口膻中穴一线灵窍。灵识运转至此,便觉滞涩,如石沉水底,落不下去,强行上抬又虚浮不稳,难以贯通。”
月无垢微微颔首,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你的体质殊异,灵识天生浑厚,远非常人可比,此乃天赋,亦是桎梏,起步迟缓,未必是坏事,厚积方能薄发。灵识沉重,调动不易,需以更坚韧的意志与更精妙的法门去打磨、去适应。”她顿了顿,继续道:“后续……我会想个法子,或需借助外物,或需特定阵势,帮你进一步夯实根基,根基愈稳,你灵识调动的速度,自然会随之加快。”
“弟子记住了。”叶澈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沉声应道。
月无垢静静看了他片刻,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勿要看旁人进境,快,是别人的步子,先压后扬,根基深种,方是你的道路。”
说罢,她广袖似是无意地轻轻一拂,一股微凉却柔和的清风擦过叶澈身侧,并未带来不适,反而让他因专注而略显紧绷的心神松弛了几分。
随即,她便不再多言,身影微动,已消失在原地,练场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唯有寒风偶尔掠过灯罩发出的轻微呜咽。
夜更深沉,霜华愈重。叶澈心无旁骛,一遍又一遍,直至第十遍圆满完成。
场边的灯焰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偌大的练场上,最终只剩下他一人独立。
他知道自己落后于人,也深知落后带来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从不欺骗自己:既不寻找借口自我宽慰,也不妄自菲薄、自我轻视。他只是在走,走自己认定的,那条或许更漫长,但必须走下去的路。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苏暮雪去而复返,将一只尚带温热的玉质小壶递到他手中:“里面是丹台阁刚送来的安神益气汤,趁热喝了。回去早些歇息,修行之道,张弛有度,别练过头,伤了根本。”
“多谢师姐。”叶澈接过药汤,温暖的触感自掌心蔓延开来。
他望着苏暮雪转身欲走的背影,忽然开口唤道:“师姐。”
苏暮雪停步回眸,眼中带着询问:“嗯?”
叶澈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会追上的。也许慢些,但一定会。”
苏暮雪凝视他片刻,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柔声道:“我知道。”
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夜风中轻扬。恰在此时,夜空中厚重的云层悄然散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抹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地面上那条白线映照得愈发清晰皎洁。
叶澈站在白线的起点,再次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那缓慢却确实在运转的灵识,以及胸腔中那颗平稳跳动、坚定不移的心。
次日清晨,书院外院的布告栏前围了不少弟子。
一张新的简令刚刚贴出:玄法阁发布门内任务,需派遣两名弟子,前往城北三十里外的一处荒废山祠,勘查近来夜间时有出现的异常灵波波动,查明缘由并回报。
任务评级:丙等,建议由辟窍中期及以上弟子接取。
人群之中,一袭雪衣的苏暮雪静立片刻,目光扫过任务简述。
负责登记任务的执事认得她,恭敬地将任务名册和笔递上,苏暮雪略一思忖,提笔,在名册空白的弟子姓名栏中,流畅而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名字:“叶澈。”
第三章|城北废祠 次日的黎明来得格外迟缓,书院大门上凝结的夜霜尚未完全消融,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微光。
叶澈腋下夹着记录废祠情报的卷宗,踏下石阶时,脚下传来轻微的脆响。
门廊的阴影里,一道身影利落地起身。
来人瘦高却结实,肤色是常年在外历练被日光浸染成的浅铜色,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新磨的利刃,锋芒内敛却不容忽视。
“好久不见,叶师弟。”他把腰间玉坠按进衣里,笑声爽利,“傅砚,二境后期,勉强算是个体修坯子,按阁内安排,今天和师弟一起去城北废祠,这次多多关照。”
“傅师兄,久违了。”叶澈拱手。此人正是当年镇体桥第一个过线的少年,如今已是镇体阁里的一名体修。
傅砚饶有兴致地绕着叶澈走了半圈,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怀念与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那天你最后一个下桥,脸不红气不喘,再到后来被月阁主点名,我在台下看得羡慕得不行。”
“运气好些罢了。”叶澈笑了笑,没有多说。
“我懂的,运气好也是实力。”傅砚压了压声音,有点半开玩笑继续道,“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看的师父和师姐指导,不像我们镇体阁,都是大老爷们。”
叶澈闻言一怔,随即道:“背后讨论师长,这事不好,而且掌尊大人也是名女子体修。”
傅砚脸上的笑容有点凝结,连忙摇手道:“师弟提醒的是,是为兄失言了,掌尊大人乃我辈楷模,我岂敢有半分不敬。好了,此事揭过,不提了。”
他迅速收敛情绪,将脚边的背篓提到身前,掀开覆盖的粗布一角。里面的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一卷泛着淡青光泽的"缠灵索"、三支铭刻着简易聚火符的符箓火折、一枚篆刻着清心咒文的青铜警音哨、几包用特制符纸包裹的"破邪朱砂粉".虽然都能看出使用过的痕迹,但每件物品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保养得宜。
“我仔细看过祠堂的情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不太踏实,依我看,那地方不像自然荒废,倒像是被什么缠上了,是人为作祟还是真的闹鬼,还真难说。待会儿进去,我走前头探路,师弟你多留意四周动静。若察觉哪里不对,或是感觉到任何别扭的气息,立刻出声示警。”
“师兄放心。”叶澈应得干脆利落。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走出书院大门。石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华,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将脚步声衬得极轻。行至影壁拐角处,傅砚侧过头,打量了叶澈一眼:“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些,不过眼神更亮了。”
“可能是最近夜课多导致的。”叶澈说。
“我还以为剑阁只有白天才修炼。”傅砚笑,像打趣,又像当真,“听说苏师姐经常指导你们?”
“嗯。她教得细,人也好。”
“苏师姐真不愧为我们书院的第一人。”傅砚点头感叹,眼中透露出一丝向往,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出发吧,早去早回。”
二人步出书院范围,晨风自青瓦屋脊滑落,带来凛冽的寒意。廊下悬挂的灯笼光芒未熄,在清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暖黄。
傅砚步履沉稳,不快不缓,每一步都仿佛将周身气力精准地压入脚底,落地无声,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走出十几步后,他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内容却十分认真:“叶师弟,有件事需先说在前头,城北那片地界,包括那废祠周边,我之前因任务路过几次,地形还算熟悉。稍后若需深入,由我来开路,并非是要抢什么风头功劳,只是希望能凭借经验,尽量避开些不必要的麻烦,节省时间体力。”
他顿了顿说:“但若真撞上什么邪祟之物,我们便并肩齐上,共同对敌。倘若情势不妙需撤退,也必是共同进退,绝无独留一人断后之理。”
“理应如此,便依师兄所言。”叶澈认可地点头,目光投向北面远山,眼神微凝,“此行有劳师兄了。”
“分内之事,师弟不必客气。既说定了,那便走。”傅砚将微敞的衣襟掖紧,抬了抬下巴指向前方道路。
话音落下,两人默契地不再多言。院墙尽头,昨夜叶澈反复练习的那条白线,在渐亮的晨光和未化的霜华映照下,泛着淡而清晰的光芒。初升的朝阳终于挣脱云层,探出一指宽的金边,将两人并行的身影在青石路面上拉得细长。
城北这片地域,气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低几分。
沿着上坡路走了约半里,寒风便如同觅得缝隙般,直往领口、袖口里钻。
废祠的轮廓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一座残破的牌楼塌了半边,门匾歪斜地悬挂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上,随时可能坠落。门前阶下,满地枯藤与碎瓦交织,更添荒凉。
“不太对劲。”傅砚皱眉,轻嗅一口,“月前我途经此地,虽也荒败,但阴气绝无此刻这般浓重沉凝。”
叶澈感知着周围环境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压抑感,沉声道:“看来情报无误,此地确有异常。阴气凝聚至此,非比寻常,只怕祠内已滋生邪物,或是盘踞了什么东西。我们需得加倍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谨慎地踏入废祠院门。
院内空荡,石砌的供台上早已空无一物,唯有一面破烂的鼓皮悬于梁上,被风吹动时,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正殿的大门虚掩着,门内一片漆黑,仿佛能吞噬光线,墙角处堆积着一些纸钱焚烧后的灰烬,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我先探路。”傅砚取出火折子点亮,示意叶澈稍退半步,守在殿门附近策应。
他刚踏进殿心,身后便蓦地升起一股砭人肌骨的凉意,殿内两侧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向中间蠕动、挤压,地面上随之弥漫开一层稀薄却阻隔视线的灰黑色雾气。
“小心两侧!”叶澈低喝出声,同时迅速从随身小包中捻出一撮破邪朱砂粉,手腕一抖,将其撒向那涌动的阴影边缘。
“果然有东西!”傅砚低哼一声,身形微沉,已是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供台后方猛地窜出一团模糊的灰影,形态不定,如同没有实体骨骼般,带着一股阴寒之气朝两人扑来。
傅砚反应极快,前跨一步,肩臂之上隐约有淡铜色的纹路一闪而逝,不闪不避,沉肩侧身,朝着那灰影最浓处猛地一撞!
“嘭!”
一声闷响,如同重物砸在败絮之上。那团影雾被这蕴含气血之力的一撞震得溃散了一部分。
叶澈趁势再次扬手,又一撮特制的破邪细粉洒出,粉末触及残留的灰影,顿时发出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嘶嘶”声响,并冒出缕缕青烟。
那灰影吃痛,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被迫向后缩去,在地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趁现在!”傅砚沉声喝道,两人默契配合,一前一后,将这团畏光的阴魂逼至供台角落,傅砚深吸一口气,拳头之上铜纹微亮,气血鼓荡,一拳轰出!
“砰!”
拳风过处,那团灰影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最终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哀鸣,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殿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穿过破败梁柱的风声,兀自打着旋儿。
“像是刚凝聚不久的阴魂,灵智未开,尚未完全成形。”傅砚缓缓收势,吐出一口浊气。
“此地并非坟场墓园,周围也无大量生灵殒命的记载,平白出现此等阴魂,绝非自然。”叶澈目光扫视着殿内各处,戒备之色未减反增,“再进后殿看看。”
二人谨慎地绕过空荡的供台,推开连接后殿的一扇小门。
门后是一间更为狭小的偏殿,光线昏暗,地面之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有人手持利刃,经年累月、一遍又一遍地刻画所致。而在偏殿的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披一件肮脏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头发纠结蓬乱,遮住了大半面容。他手中紧握着一截生满铁锈的短小刻刀,正对着地面,全神贯注地、一笔一画地继续刻划着,对两人的到来浑然未觉。
叶澈与傅砚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警惕。
“前辈?”叶澈试探着轻声呼唤。
那人像没听见,嘴里含糊嘟囔,刀尖一顿一顿戳。叶澈二人靠近两步,才看清他在地上刻的字,杂乱无章却大概能看懂:白水崖、三井台、初七、三更。
“像是地点加时辰。”傅砚压低声。
那人好像听到了,忽然抬头。眼白里带着一线不正常的红,像被火烫过,他的身形一下绷紧,整间屋子跟着一紧。下一息,人影已到近前,快得像从地里弹起,第一掌直削叶澈面门。
叶澈才半侧身,那位道人手掌已经贴近叶澈胸前,忽然间,胸前剑阁黑玉令牌一热,像被人轻叩,一缕冷光掠过,那掌被拨开半寸,砸在旁侧青砖,砖面裂了细缝。
那人手腕一滞,目光在令牌上停两息,喉间挤出低笑,断断续续又好像在自我对话:“书院…剑阁…不该在这儿看到…别看…离远点…”
他脚步一拧,猛地换向,劈掌扑向傅砚,声音不停:“换一个…”
“来。”傅砚见状,立马低喝,气血一提,皮下浮出细细的铜色纹路,脚下一扣稳如钉,“镇体法决·金缨定骨。”
拳掌正面硬撞,闷声如木桩入土。傅砚身躯一震,硬顶半步,随即胸口一沉,被震得贴墙滑坐,唇角渗血。那疯道人见状,疯笑了一声,笑意发干:“体修…不过尔尔…别挡路。”
话音刚落,半疯道人继续向前,逼到傅砚面前,抬手,第二掌落下。
紧急关头,叶澈一把将傅砚往后拽去,自己横身挡住。此刻生死关头,他心口猛地一紧,霎时间头脑一片空白,识海疯狂波动,灵识像被牵住,悄无声息地一转,体内深处微微一颤,仿佛有一瓣极淡的白光在水底翻过。
疯道人的瞳孔猛缩,掌势硬生生止住,像被冷针刺醒,猛地后退几步。他盯着叶澈胸前看了两息,喉咙发出沙哑字句:“水底…有光…很奇怪不能碰…还没到…初七、三更…”时快时慢,像在同谁争,又像在劝自己。
下一瞬,他像被看不见的东西驱赶,肩背一拧,撞碎半扇窗板,沿檐一掠而去。临飞出前,还在低低嘟囔:“白水崖…三井台…风是反的…”
尘灰落定,屋里只剩两人的喘息。叶澈率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疑虑,先扶稳傅砚,按住他胸口痛处,又回身把地上的字看了一遍。除那行地点时辰,旁的刻痕乱七八糟。
“这个人修为很强。”傅砚喘匀些,声音发哑,“神志不清甚至手上分寸也乱,可力道太冲。”
“像四境法修,可神志不清,没有动用法术。”叶澈压低声,“刚才要不是我师父在剑阁令牌那里留下一道气息,我估计活不成了。”
紧接着,他把那行字拓在纸上,又在砖缝里摸出一片被烟熏黑的小木片,正面刻着一个圆,旁刻着同样的四字四词,边上点了两点,像记号。
“真是倒霉,先回去汇报吧。”傅砚把背篓提起,勉强站稳,“谁想到一个普通的任务会碰到一个疯掉的四境修士,要不是月阁主的气息把他惊退,我们就估计出不来了。”
叶澈闻言,没有辩解,他知道,令牌只有一次救命的机会,最后惊走那道人的是他自己。
“走。”叶澈把拓纸收入袖内,扶他出殿。
院里风还逆着往里灌,铃不响,只慢慢转动。下山时,太阳从云后探出一指宽,青石路泛着冷光。傅砚咬牙,步子有点发抖;叶澈把拓纸按在袖里,一直没松开。
走到坡口,傅砚笑了一下:“今天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用得上和我说。”
“回去记得把伤养好。”叶澈道,“我把事都如实上报。”
“写上那几字。”傅砚点头,“白水崖、三井台、初七三更。”
“师兄,放心。”
两人不再多说,各自把气息收敛,沿石道往回走。
第四章|白水崖 望月剑阁深处,听月小筑的水榭静立于溶溶月色中。
案几上的灯焰微微摇曳,将瓦上未干的夜露映成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在青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叶澈将亲手誊写的“白水崖、三井台、初七、三更”墨稿平铺在青玉书案上,而后拢袖静立。
月无垢垂眸凝视着纸上的字迹,纤长的指尖轻轻点在“三井台”二字上,眉头微蹙,仿佛在透过这些墨迹追溯着什么久远的记忆。
“师父,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叶澈低声禀报,“那疯道人修为应该有四境,但神志不清,反复念叨这几个词,是否需要等到初七,按书院规程再行探查?”
“初七太迟了。”月无垢抬眸,指腹在纸缘轻轻划过,留下一道细微的凉意,“规矩是给守成之人定的,我们是剑修,在于明心见性,有时候做事不要太讲规矩。”
她的声音清冷中带着独特的磁性,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既然此事让你遇上,便是你的机缘,今夜月色正好,不妨走上一遭,若有所获,分书院一杯羹便是。”
灯影在她长睫下投下一抹清辉,那双眸子澄澈如冬日的山泉,黑白分明,仿佛能将整片夜色都凝固其中。叶澈闻言微微一怔,他万万没想到师父会做出即刻前往的决定。
“那……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叶澈谨慎地问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水榭角落的剑架。
月无垢立于廊下,素白衣袂在夜风中轻扬,腰侧那枚素白玉佩与衣裙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一柄剑足矣。”
她抬手间,袖底泛起一丝寒意,如同池面初结的薄霜。一柄素青长剑悄然显现,剑身流转着清冷的光华,正是她的本命剑"霜阙".剑光在她掌心一闪即逝,仿佛月色被她敛入指间,唯有剑身上若隐若现的霜纹昭示着它的不凡。
"走。"她握住叶澈的前臂,指尖冰凉却稳如磐石。
一线剑鸣贴着水面掠过,惊起几圈涟漪,水榭与回廊在视线中迅速后退,化作朦胧的剪影,二人立于剑上,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云影在脚下缓缓流动。
叶澈在风中嗅到她身上一缕极淡的冷香,似雪后竹叶浸润寒泉,清冽得不带半分俗世的甜腻,将夜色中的潮湿腥气都压了下去。
叶澈不敢分神,强自压下心中的悸动,低头望去,脚下空阔无依,万家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凛冽的风势真切地扑面而来。
这是他第一次御剑凌空,心口不由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月无垢立于剑锋之前,衣袂被疾风熨帖得平整如裁,墨色发丝在颈侧轻扬又落下。月华洒在她侧颜上,眉梢凝霜,唇色浅淡。
她察觉到身后弟子的异样,她并未回首,只淡淡开口:"静心凝神。" "是。"叶澈应声,依照师父往日的教导,将紊乱的气息缓缓压回丹田。
视线顺着师父的肩线望向远方,但见更高处,星光被凌厉的剑意破开一条通路,白水崖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显露真容。
白水崖如一柄冷铁巨剑矗立在夜色中,崖壁上皴裂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潮湿的腥气从石缝间吞吐不定,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水声,似是地下暗流在不停奔涌。
月无垢收剑而立,霜阙斜倚指侧,剑尖轻点地面,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她神识如潮水般无声铺展,自崖表一直探入深处的暗流与岩脉。片刻后,她眉头微蹙:“确实蹊跷,表面看来不过寻常山崖,竟感知不到任何异常。”
叶澈观察着师父的神色,轻声道:“许是时辰未至,三井台尚未显现?又或者,需要特定的法诀才能开启?”
月无垢眸光一凝,视线定格在崖面某处:“既然不肯现身,那便请它出来。”
叶澈闻言一怔,心中暗叹剑修行事果然直接。不待他多想,月无垢已并指引剑。只见她指尖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的轨迹。
霜阙垂落一线寒芒,不显璀璨,倒像是月色被淬炼成极致纤细的一缕。
剑光过处,先是一声极轻的脆响,仿佛被抽离的寒意在山石间回旋,随即一道暗线将整座山崖齐整地一分为二,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即将崩塌的岩体,风化的表层如鱼鳞般整齐剥落。
尘沙被无形之力悬在半空,凝滞一瞬后化作薄雾,被夜风徐徐带走。
崖心终于显露出一座被法阵笼罩的圆形石台,护阵符文如流水在内壁流转不息,层层叠叠地将核心牢牢守护。那符文古老而晦涩,隐约可见日月星辰的图案在其间明灭。
叶澈望着眼前景象,不禁屏息暗叹,这就是七境剑修的实力?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道:“果然在此,还设有护阵,这阵法看起来颇为古老,怕是有些年头了。”
"此阵虽残,却是不凡。"月无垢语气平淡,目光在流转的符文上掠过,"能看懂几分?"叶澈凝神细观片刻,摇头道:“看不全,像是以三处回声缝合的锁阵。我只在古书上见过,没有学到解法。要不要请御阵阁的人来试试?”
“不必。”她抬腕,霜阙轻转,剑意收敛如针,“万物皆有破绽,阵法亦然。你看那三处灵枢,虽环环相扣,却也因此相互牵制。”
说罢,她手腕轻抖,一剑落向石台内缘三处暗纹交汇之处。这一剑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灵光顺势没入,如同水滴汇入溪流。护阵微微震颤,符文开始逆向流转,低沉的嗡鸣自石台深处传来。
下一瞬,剑气由内而外层层压下,护阵上浮现蛛网般的裂痕,三处核心刻痕明灭不定,仿佛被连根拔起的节点失去了支撑。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阵中突然射出数道金光,直取二人面门。
月无垢神色不变,霜阙在身前划出半弧,那些金光触及剑幕,顿时化作点点流萤消散。她手腕微沉,第二剑随之落下。这一剑看似平和,寒意却更胜先前,剑尖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
护阵应声而碎,如冰面迸裂,灵屑四散飞溅,在月色下闪烁着凄美的光芒。石台中央缓缓凹陷,显出一口幽深的井穴,阴冷的气息从中弥漫而出,带着一股陈腐的血腥味。
她收剑回望,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残阵犹有七境之威,其中恐怕不简单,这血腥气……看来下面不太平,稍后切记紧随我身侧,莫要离开三尺之外。”
说罢,她当先跃入井中,素衣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叶澈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井穴幽深,寒意如潮水般自下而上涌来。
月无垢广袖轻拂,剑意撑开一层薄如蝉翼的光晕,照亮脚下蜿蜒的石阶,这光晕不仅驱散了黑暗,更在二人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股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隔绝在外。
“跟紧。”她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带着些许空灵的回音。
二人沿着斜向的井道缓步下行。
通道比预想中宽阔,可容数人并行,壁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刻痕,弧度规整,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阵法在消亡前最后的挣扎。叶澈注意到,这些刻痕中偶尔会闪过一抹暗红色的流光,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力量。
转过一处狭窄的弯道,前方豁然开朗,仿佛整片山腹都被掏空。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四壁布满焦黑的灼痕,像是被烈火反复炙烤过,地面散落着几截玄铁锁链,每节中央都留有细密的凹槽,显然曾经镶嵌过符箓,在洞窟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法阵残迹,虽然已经破损不堪,但仍能看出当年的规模。
突然,空气骤然凝固,如有重物压在心头。叶澈胸口一闷,耳中嗡鸣不止,仿佛有无数冤魂在耳边哀嚎。
月无垢抬指点在他肩井穴上,一股清凉的剑气渡入,那股压迫感顿时消散。
“师父,这里似乎是……”他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是一处封印之地。”月无垢的目光落在最深处的暗纹上,“而且封印的,绝非寻常之物。你看那些锁链上的符箓残迹,都是千年前的镇魔符。”
暗纹尽头是一面微微凹陷的石壁,中央印着一个焦黑的掌印,掌缘裂纹如骨刺般在石中蔓延,裂缝间凝结着永不干涸的暗红色痕迹。更令人不安的是,那掌印似乎在微微搏动,仿佛还残留着生命力。
“那被封印的东西……还活着吗?”叶澈忍不住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应当未死。”她凝视着掌印,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常人不可能在封印中存续至今,但有些存在,不能以常理论之。这掌印中蕴含的怨气历经千年而不散,可见其执念之深。”
“师父,”叶澈凝视着石壁上那焦黑搏动的掌印,以及地面上杂乱的刻痕,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我今日在废祠遇到的那个疯道人,他反复念叨此地,难道……与之有关联?”
月无垢目光清冷,缓缓道:“应该不错,一个精神错乱之人,却能精准找到与这处隐秘封印相关联的地点,本身就已说明问题。”
她顿了顿,指尖虚引,一道微光掠过那些痕迹,继续为弟子剖析:“他更像是被此地残留的强烈怨念所吸引,按你所说,他的心魂应该已被侵蚀,残存的执念与破碎的记忆交织,最终将他引向此地。”
“那他反复念叨的时辰,又意味着什么?”叶澈追问道。
“初七三更,月隐星晦,正是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替最为紊乱之时。”月无垢声音清冷,“若我推测不错,这应当是他推算出封印之力在特定周期内最为薄弱的时刻。他神智虽失,但修行者的本能仍在,这才执念般地记着这个时辰。”
她目光扫过石壁上那些焦黑的痕迹,最后落在那个搏动的掌印上:“可惜,以他如今的状态,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想要加固封印,还是被其中的力量蛊惑,想要将其释放了。”
话音未落,一丝极细微的金属震颤从墙后传来,不似兵刃相交,倒像是沉睡太久的关节在缓缓复位。一股令人战栗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叶澈眼前一黑,本能地运转真气,却被月无垢指尖轻按,那股威压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石壁深处裂开一道细缝,仿佛有人从内部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没有瞳孔,只有灼烧过的铜色与幽暗的纹路,缝隙后隐约现出半人形的影子,肩背畸形地高耸,锁骨处生着短小的骨刺,嘴角如同被强行撕裂,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
最诡异的是,它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半个破碎的符印,似乎在诉说着它曾经的身份。
“这是……”叶澈屏息,感受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半魔人。”月无垢眸光转冷,“被魔血感染,人身先溃,心志后丧,被污秽侵蚀至今,看来是千年前那一役的遗存,自封未尽,被我们惊动了,而且……实力不容小觑。”
缝隙中传来干涩的摩擦声,似有爪尖在石壁上试探,影子将脸孔更贴近缝隙,仿佛在嗅闻生人的气息,月无垢微微侧身,霜阙在掌中轻吟,寒意在地面勾勒出一个隐约的光环,灵光自石纹中缓缓透出。
“站在圈内,未得我令,不得出界。”她侧目看向叶澈,语气依旧平静,“这半魔人至少有七境中期的修为,不是你能应付的,仔细观战,对你日后修行有益。”
“弟子明白。”叶澈退入剑圈之内,背贴冷壁,指节无声收紧。
他清楚地知道,这将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师父全力出手,也是他修行路上难得的学习机会。
前方,裂缝沿着掌印的方向缓缓延伸,残存的锁链在地上轻轻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月无垢向前踏出一步,素衣无风自动,衣摆在灵光中掠过地面,如同一片极薄的寒影,她手中的霜阙剑开始泛起月华般的光晕,剑身上的霜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剑身游走。
清冷中带着磁性的嗓音在岩壁间轻轻回响:"苟延残喘千年之久,也该安息了。"语毕,霜阙再鸣,如积雪落在玄铁之上。
缝隙中的影子探出半截身躯,空堂内的气息愈发凝重,剑与影在寂静中对峙,杀意如丝如缕,自她指尖缓缓凝聚,洞顶的水珠滴落,在触及剑圈的瞬间凝结成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场跨越千年的对决,一触即发。
第五章|寂光三式 岩洞深处,死寂被打破。
那道原本细小的裂缝如同活物般蠕动,随后猛地被一股蛮力从内部撕开,碎石簌簌落下,两只灰黑色的巨掌撑住裂开的石缘,骨节粗大扭曲,掌背上竟生着尖锐的骨刺,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刹那间,阴冷的魔气如实质般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洞内温度骤降。石壁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古老符文仿佛被惊醒,逐一亮起微弱的光芒,如同沉睡千年的火星复燃,试图压制这破封而出的邪物。
月无垢素袖轻拂,周身气息尽数敛去,霜阙剑平举,剑身微倾,在昏暗的洞中泛着清冷的光,她手腕轻轻一抬,一道凝练的剑光便贴着裂缝边缘飞射而入。
“轰——”
石壁应声崩裂,裂缝瞬间扩大成一个可容人通过的洞口,隐约可见洞内一个高大的黑影被这一剑之力击得倒飞回去,重重撞在深处的岩壁上,震落一片石粉。
月无垢没有丝毫迟疑,身形如化作一道素白流光,已穿过洞口。只留下一句清冷吩咐:“站在圈内,仔细看着,切记不可出圈。”
“弟子明白。”叶澈肃立在月无垢留下的剑圈之内,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素白身影。
洞内空间远比想象中更为开阔。
焦黑的痕迹从地面一直蔓延至穹顶,仿佛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毁灭性的大火。那半魔人推开压在身上的落石,缓缓站直身躯。
它肩背畸形地高耸,锁骨位置生着数枚焦黑的骨刺,胸前残留着古老的阵锁痕迹,纹路杂乱,似乎在诉说着它曾经被封印的过往。
它将头微微偏向月无垢的方向,齿间发出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刀锋在砂石上缓缓拖动。
“……剑,修……”它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破碎得仿佛来自深渊。
月无垢悬空而立,素白衣袂在魔气激荡的洞中纤尘不染,墨色发丝被洞中阴风拂起又缓缓落下,剑光映照在她侧脸上,眉目清寒如画,肌肤白皙胜雪,透出一种不染凡尘的超然与高雅。
她手握霜阙,指节修长却不见丝毫用力,剑身在她掌下泛起一弧极淡的光晕,宛如新月倒映在平静的湖面。
叶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觉得洞内所有的气流、尘埃,都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梳理、绷直。他清晰地感觉到,月无垢手中的剑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与意志。
“寂光一式,断尘。”月无垢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叶澈耳中。
剑光只是一线,快得超越视觉的极限,半魔人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那道剑光便已从它胸肋斜角掠过,空气中先是一凉,随即,那条剑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它皮肉上划开一道浅而干净的裂口。
魔气立即从细小的伤口中外泄,如同被刺破的皮囊中溢出的黯黑之风,半魔人周身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一分。
受创的半魔人似乎被彻底激怒,它仰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背后的骨刺一根根竖立起来,墙壁上的古老符文随之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显然已经难以完全压制它此刻爆发出的力量。
半魔人向前踏出半步,胸腔内仿佛燃起一团黑色火焰。
浓郁的魔气顺着左臂盘绕凝聚,肩上的骨刺横掠而出,整个身躯挟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势直撞而来。地面上的石砾砂尘被这股力量拖曳,形成一道低矮的浪线,沿着洞底向前推进。
月无垢不退反进,霜阙斜划而出,剑光在空中层层叠压,仿佛三片极薄的新月重合在一起。剑光所及之处,狂暴的气流被强行压制、收束,最终凝聚在月无垢身周三丈之内。
叶澈凝视着前方的战局,忽然间心有所悟,那掌控战局无形的“线”并非剑招本身,而是师父那如臂使指的意志,每一道剑光流转、每一分气机变化,都在她心念转动间自然成型,仿佛整片空间都化作了她意志的延伸。
半魔人凶猛的冲击在这股被掌控的气流面前一寸寸迟缓下来,洞壁上的古符被力量震荡得明灭不定,穹顶的细灰无声飘落,如同下起一场永不落地的尘雨。
见强攻无果,半魔人怒啸一声,猛地拧转腰身,左臂上缠绕的魔气尽数灌注到肩刺之上,拳锋直砸剑圈边缘,另一侧手臂上的骨刺同时横切而来,竟是要以蛮力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月无垢足尖轻轻一点,地面仿佛被按下一颗无形的钉子,那道看不见的剑圈边界随之下沉一指之宽,将冲击力巧妙分流,贴着地面滑散开去。
她手腕优雅一翻,霜阙轻挑,袭来的肩刺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断裂的骨刺飞起,撞上岩顶,发出沉闷的回响。
断裂处附近的胸骨上,一道主要的魔纹随之浮现,比先前更加清晰,如同一枚黑色的结印藏在骨骼之后,恰好落在她下一道剑意即将抵达的轨迹上。
半魔人见状,抽身急退,喘息粗重,胸骨上那道主纹如同被逼出的核心,在骨后剧烈起伏,月无垢向前一步,手中霜阙绷紧如满月之弦。她侧脸冷白,长睫在脸颊投下一线阴影,几缕青丝被洞内阴风拂动,又缓缓敛下。
“寂光第三式,破魂。”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霜阙剑身上覆上一层淡淡的寒霜,剑与意在刹那间完美重合于一点,直指那道主纹。洞内所有的声响仿佛被瞬间抽空,短短一息间静默如死水,那一点寒芒穿透胸骨,留下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极寒之气自内外同时爆发,炸开一圈细密的霜花。
半魔人的身躯骤然停滞。它胸腔正中,那个细小的圆孔边缘迅速结霜,几缕黑红色的气息被拉扯成极细的丝线,从中逸散。
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如同从万丈淤泥中挣扎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
下一刻,那点迷茫彻底熄灭,它的躯体自那一点开始碎裂,如同精美的瓷器表面绽开无数裂纹,层层粉化,最终落地无声。
风声顿止。月无垢持剑悬空而立,素白衣袂无风自动,凛冽的剑气绕身流转、轻鸣,她绝世的容颜上一片清冷平静,宛如九天仙子降临凡尘,超然物外。
石壁上古老的符文余光终于彻底熄灭,穹顶的尘埃一片片飘落,月无垢静立不动,衣袂微微起伏后归于平静,霜阙垂在掌下,剑脊上沾染的一点尘埃落地即散,不染分毫。
她转身,目光敏锐地掠过封印之处的对面石壁。那一侧,隐约可见一方低矮的供台,几乎被尘埃与碎石掩埋。她缓步上前,指腹沿着石台边缘轻轻一按一推,卡住的石块应声松动,显出一道极细的暗缝。
她探指巧妙一撬,一团褪色的旧布包裹之物坠入掌心,布料在触及她指尖的瞬间便化作飞灰散去,露出一枚薄如蝉翼的素白玉佩,玉佩触手温润微凉,边缘雕刻着三重细密纹路,纹心素白,其中仿佛有极浅的灵光一闪即逝。
她与叶澈相隔数丈,俯眸端详片刻,左手轻抬,那枚玉佩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顺着寂光剑意在空中平稳滑行,最终悬停在叶澈面前。
“收好,回去再细看。”她声音依旧平静。
“是,师父。”叶澈双手恭敬接过玉佩。玉佩触手冰凉,被他贴在胸前时,竟轻微一震,仿佛有所感应,但很快便归于沉静。
月无垢抬眼望向洞顶:“此地魔气已散,该离开了。”
她前踏一步,霜阙横空,带着叶澈拔地而起,井道中的阴风被凌厉的剑意劈开,向两侧倒卷而去,岩壁上的纹路在急速上升中化作流线。
冲出洞口时,夜色清冷如水。被她一剑劈开的山崖在月光下呈现出两道冷白的断面,光滑如镜。
直到此时,叶澈才仿佛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中完全回过神来,他望着前方师父清冷的背影,低声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师父,您方才说的那一役……到底是什么?”
月无垢素衣在上涌的气流中轻轻铺展,侧影在月光下清白如瓷,长睫在无瑕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闻言,她缓缓道:“千年之前,九洲曾历一场倾世之劫,后世称为‘圣魔之战’。域外魔潮撕裂天穹,降临此界,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她略作停顿,声音依旧平稳:“各洲先辈不得不摒弃前嫌,合力抗魔,血战百年,终将残存魔众封印于两洲绝地,永世镇封,自此,九洲仅余其七,那被封印的两洲,也成了无人敢涉足的禁忌之地。”
叶澈心神震动,不禁追问:“那今日这半魔人……”
“它,”月无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应该是当年一战的前辈,他身染魔血,知道逃脱不了,所以才退到这条脉口进行自封,用残阵和意志压住自己。”
“他为何不向同道求援?”叶澈感到一阵难言的悲凉。
“那时局,天地倾覆,人人自顾不暇,援手何在?”月无垢的语气依旧淡漠,却道出了当时的惨烈,“况且,魔血侵染至深,便再无回转之机,自封,是保留最后尊严与理智的唯一途径,亦是等待渺茫未来的一线生机。”
她低头看向下方已然崩塌的井口:“今夜我强行破阵,地脉震动,封印松动,他才得以短暂苏醒,与其说是苏醒,不如说是他残存意志与魔血最后的爆发与解脱。”
她收回目光,语气更淡了一分,仿佛将千年的沉重都敛于这平淡之下:“夜色已深,余事回去再说。”
话音落下,下方封镇之处的石壁终于彻底崩塌,碎石灰尘簌簌落尽,将一切掩埋。
叶澈回望最后一眼,方才那惊世三剑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他的脑海,每一式都仿佛在他骨子里敲击出玄妙的韵律。
心湖深处,似乎有一根极细的亮线一闪而没,如同应允了他的求索,又悄然隐没,待他来日探寻。
月无垢静立于前方剑锋之处,青丝与素衣在夜风中微微飘拂,她不再多言,仿佛千年往事、绝世剑招,皆已融于这片寂静。
霜阙轻吟,化作一道流光,与天边疏冷的星辰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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