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亦舒     第五章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空气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较为殷勤。   她四处打量后说:“没有窗。”   “四季风光对赌徒无甚相干。”   她颔首:“你看,进来的人,一直以为刮得到,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坐在这里。”   年轻人也说:“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贪婪?”   “不,我满足现状。”   浏览过后,他问她:“喜欢哪一种?”   “大小。”年轻人有点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犷直接的一种赌法,毫无转圈余地,立判输赢,没想到柔弱的她会选这一种。   她解释:“反正不是输就是赢,痛快些。”   年轻人一怔,觉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谨慎从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还是给错了分数。   他不动声色,走到台前。   “大还是小?”   她随意说:“小。”   他低声教她:“你应该看看前几铺开的是大是小。”   她讪笑,“有用吗?”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无用。”   庄家已经开出一铺小。   赔了双倍,她又随意说大。   年轻人不再出声。   庄家开出大,赌注已经翻了两翻,即四倍。   她取过筹码放在他手中,“我们走吧。”   年轻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买小开小,买大开大,还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烂席了。”   这样精通赌博之道!   年轻人暗暗心惊,竟小窥了她,此人应是生活上的大赢家。   “好,我们走吧。”   他重重打赏伙计。   她伸个懒腰,“暗号时时唐诗吗?”   “也用宋词。”   “可见档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轻人感喟:“在商业大都会中,赚钱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说对了。”   “有一次,暗号竟是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拍手称:“真好。”   他轻轻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看向远处,“不知怎地,我这个人,五十岁已经在望。”   他亦觉无奈,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   他们到郊外午膳,他背着她,在沙滩上漫步,丝毫不觉累,走遍走堤也没有把她放下来。   她把脸靠在他背上。   “小时候有无人背过你?”   “没有那样温馨记忆,父母都很遥远,怎么样想,都记不起他们曾经拥抱过我。”   “那倒是奇怪。”   “也从未称赞过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个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没话讲。”   “所有经济不能独立,倚赖他人维生的人,都是被背着走的人。”   “应该比双腿走路开心得多。”   “不见得,身不由主,有时也很痛苦。”   他开始往海边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闭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齐膝,他还没有停,渐渐,她的脚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既然骑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调头走回岸上,把她轻轻放下。   “缘何回头?”   他笑得极其简单:“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买回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她温柔地说:“改天我们出海到深水处。”   他说声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吗?”   “艾莲。”   “我以为这是一个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回到市区。   中饭时喝过一点酒,再加上阳光海浪影响,年轻人伏在沙发上睡熟。   醒来之际,已过黄昏。   他叫她名字,无人应,他站起来找她,发觉她已离去。   厨房内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他斟一杯热茶,眼睛瞄到屏幕,顿吃一惊。   只见荧幕上接受访问的正是导演。   她笑吟吟,穿华丽套装,翘着腿,有问必答。   年轻人扭高声浪。   这访问节目还设有现场观众席,观众可随意举手发问。   年轻人愣住,真没想到社会风气开放到这种地步,他倒是要看看问的人怎样问,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从前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现在统统在大光灯下顾盼自如。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家庭主妇问:“你不觉得做你那个行业伤风败德?”   只见导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个人总得找生活,我难道去求亲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妇板着脸:“你可以到工厂去做工。”   导演也正经地答:“没有工厂要我,我一家连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费庞大。”   “那么说,”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贪慕虚荣。”   “话不可以那样说,种种职业,总得有人来做。”   年轻人看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   呵,没想到导演转到幕前一样行。   主持人出来排解纠纷,导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轻人忍不住关掉电视。   他摇摇头,贪慕虚荣。   是,导演、博士、他、安琪、王妃……这一干人全部不甘贫穷。   放着工厂的工不做、公路车不乘、廉租屋不住,情愿选择做社会的寄生虫。   无耻到极点。   可是很少人会天真似那位主妇那样,还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轻人平时得到的,以羡慕的眼光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节蓄傍身,女朋友虽然年纪稍大,可是高贵优雅,出手大方,他不觉得太过不妥,也就生活下来了。   没有,他也没有到工厂去找工作。   无此可能,现在他穿的白衬衫都好几千块一件,一买便一打,工厂东主都不可能穿这种衣服。   他叹口气。   窗外海浪沙沙声,抑或只是他的想象?   忽然之间,年轻人察觉得到,他公寓门外有人。   他轻轻走过去,蓦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谢伟行。   “又是你!”有完没完。   谢伟行扬扬手,“别这样说我,我来找母亲。”   “她不在这里。”   “去了什么地方?”   “你不以为我有资格管她吧。”   她今日没化妆,头发束脑后,白衬衫,蓝布裤。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轻人看着她,“这是何必呢,每次回来,都得狠狠地闹。”   她颓然。   “进来坐。”   “你告诉我妈一声,我晚上八点飞机。”   “还有时间,进来坐一会儿。”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个小学生等着听老师教诲。   “肚子可饿?我正预备做面。”   “试试看。”   年轻人自冰箱取出杂丝冬菇丝调味,不一刻做好香喷喷一碗面,还窝了一只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谢伟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坏事是因为做坏事乐趣奇多。”   这倒是很老实。   “回北美去做什么?”   “可见你们这种穷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吗,什么都不做不可以吗?”   年轻人叹口气,“我知道我会后悔叫你进来。”   谢伟行吃完忽然伸长了手,“我需要现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见得需要全部奉献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亲要回。”   有这样的女儿实在苦恼,她年纪与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轻人数钞票给她。   谢伟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钞给女性,那真是难得的。”   “为何把自己弄得那么讨厌?”   “因为我父母双方都忙着找年轻的姘头,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使我孤立无助。”   年轻人点点头,“是,下一步就该怪社会了。”   “我寂寞!”   “那么多猪朋狗友,损友衰友抬捧着你,还算寂寞?小妹妹,放过我们好不好?”   “你也不相信我。”   “我的智力是比较有问题。”   她卷起钞票塞进手袋,“我走了。”   “好好做人。”   谢伟行偏偏嘴,“听听是谁在教训谁,我是压根儿瞧不起你这种人。”   “彼此彼此。”   谢伟行出门之前打量他,“谁会猜到高大英俊的你会躁此贱业。”   “再不闭嘴,我请你吃耳光。”   谢伟行笑:“我不相信,你只是贱,你不是瘪三。”   年轻人啼笑皆非,几乎要向她道谢。   打开门,李碧如站在门外。   谢伟行并没有留下来说些什么,她扬长而去。   “来拿钱?”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快赶回来。”   原来是她约了女儿在这里见面。   “也许还是北美比较适合她。”   她叹口气,踢掉鞋子,年轻人发觉她的袜子勾了丝。   他轻轻走过去按摩她双肩。   “我倦了。”   “对我也厌倦?”   “当然不。”   “那么放开世上事,一切听我安排。”   “孝文,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年轻人不觉可笑,该刹那,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谢伟言与谢伟行的言行不知道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一流人物,不管你可欣赏谢汝敦的为人,他确是绝顶能干,依因果报应论,也许把子孙的聪明全占尽了,下一代就愚鲁不堪。   第二天,见到导演,年轻人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端的十分漂亮。”   她十分欷嘘,“也老了,一看就知道年过三十。”收敛了佻挞。   “日本之行如何?”   她摇摇头,“不是他们干的,给断然否认了,恐怕是你私人恩怨。”   没有一个敢说他没有仇人。   年轻人不语。   “想一想,最近有无得罪人。”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我会继续替你留神。”   年轻人颔首。   “孝文,答应李碧如女士吧,她说起你的时候,简直像在恋爱。”   年轻人嗯地一声。   “你有何损失呢,三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轻人取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市淡,其余行家统统在健身桌球室消磨时间,要不,就在酒店咖啡痤流连。”语气有点威胁性。   年轻人温和地笑笑:“你看你,皮条客的尾巴露出来了。”   导演哼地一声。   “博士好吗?”   “博士欲另起炉灶,我正拟同她拆伙。”   “这是什么缘故?”   “老问题,她欲兼营男客生意。”   “那也无可厚非。”   “孝文,”导演冷笑,“你怎么好似昨天才出生似的,她是叫你们招待男客。”   年轻人变色。   “好好想清楚,喂,天堂有路你好走了。”   年轻人深深吻她的手,“我明白。”   “孝文——”   “别讲下去了,你快比老婆婆还要噜嗦。”   “孝文,这些年来,你非常幸运,最大凶险不过是被女人咬过一口,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行业的风险不止这一点点。”   年轻人答:“我明白。”   走到停车场,太匆忙了一点,无意中碰了一个女子一下,他立刻没声价道歉。   那女子原本有点恼怒,转过头来停睛一看,见是衣着整洁时髦的英俊青年,气已消了一半,又见他低头一直认错,连另一半气也丢在脑后。   原来两部车子贴着放。   她想,他也是用月票吗,如果还是十八岁,一定向他搭讪。   他知道她有这个意思,可是,这种在银行区驾日本车赚百多万年薪所谓的高级白领女根本不是他的对象。   那是不够的,他现在住的,由李碧如提供的公寓,年租也不止百万。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朝她笑笑。   她有一刹那失神,脚没有好好踏住离合器,引擎熄了火。   眼睁睁看着他的跑车离去。   整间写字楼都没有这样的男生,从信差到总经理都是锚殊必计形容猥琐的人,只会讲马经与佣金,何处女人够娇娆,什么地方的野味可口,若不愿降格,或是屈就之后觉得唇焦舌燥,就得丫角终老。   她叹口气,终于缓缓把车驶走。   年轻人不知道有人为她引起无限遐思   他驶车返回住宅。   斟出香槟,独自坐在露台观景,纵有心事,亦觉心旷神怡。   在这个都会,大自然景色包括明月清风,都需要付出金钱购买。   他听到有人拍门。   他醒觉地抬起头,谢伟行不是已经走了吗,莫非又打回头。   他去开门。   只见一个女子扑在他门上,染血的双手伏在门上,一直流下,形成两条血路。   那张煞白的面孔属于芳邻王妃,她秀美的五官因痛苦扭曲。   人还有知觉,模糊地声吟不已。   年轻人十分镇定,立刻月兑上毛巾浴衣包住她身体,发觉血液来自她。   他扶起她,“听着,我替你叫车。”   “不不,我不去医院,消息很快传开。”   “性命要紧。”   “不,生计更重要,名声坏了,无以为继。”   她怔怔落下泪来。   年轻人心酸,“好,我送你去私人诊所,你且咬紧牙挺一挺。”   他抱起她,一直奔下楼去。   他把她放在后座,车子呼一声冲出去。   那十分钟车程十分漫长,在车上他已与医生联络好。   这个美丽的年轻女手,孩提时期一定已经可爱得不得了,父母看到她小脸,时时心花怒放,疼惜不已,可是,现在却受豺狼荼毒,沦落到浑身鲜血。   他停好车将她抱上诊所。   医生急急迎出来。   医生问:“是流产?”   年轻人摇摇头。   医生立刻注射镇痛剂,检查之余,经验老到,治惯枪伤的他都忍不住嗯了一声。   年轻人退出去静静坐在候诊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怔怔落泪。   是兔死孤悲吧,抑或是唇亡齿寒,他心中只在悲哀,没有愤怒,因为,一切是他们自愿的。   半晌,医生出来,在他对面坐下。   隔一会儿才说:“幸亏不需要输血,年轻,挺得住。”   年轻人颔首。   “是你什么人?”   “邻居。”   “何人下的毒手?”   “我不知道。”   “她应报警检控此人。”   “她是自愿的。”   医生忽然坚决的说:“不,没有人会自愿受这种重伤,她以后都不能再怀孕生子。”   年轻人不语。   “我不讨厌有钱人,可是我恨恶那种有钱便以为可以侮辱荼毒残恨他人的人。”   年轻人站起来,“我去联络律师。”   医生拍拍他肩膀。   “她何时可以离去?”   “让她睡一觉,明早来接她。”   年轻人返回寓所,打了一桶水,把门上地下血渍洗清。   “你在干什么?”   一见李碧如,他忽然忍不住,把适才发生之事一古脑地托出。   李碧如色变。   “对方是谁,如此斗胆,目无王法。”   年轻人听到这四个字,不由得笑出来。   她看着他,“你是怕万一弄得不好,你妹妹也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年轻人颔首,“你看人肉市场咸肉庄里的人,也都由母亲十月怀胎而生。”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去诊所接朋友。   王妃十分虚弱,可是看护己替她洗净血污,脸容仍然秀丽。   年轻人吻她的脸,握着她的的手。   “告诉我们此人是谁,我们替你出气。”   王妃在他耳畔说:“叫他赔款。”   “不,把他解上法庭。”   王妃惨淡地笑了,“地狱何来法律。”   年轻人鼻酸。   “叫他赔款。”   “这已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损失,医生说你不能再怀孕生子。”   王妃看着天花板一会儿,轻轻说:“像我这种人,要子女无用。”   年轻人把头垂得极低。   “你总听过这句话吧,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你会后悔的。”   “照我的意思做。”   年轻人只得叹一口气。   王妃说出那人的名字。   李碧如大为震惊,那是她的世交,她自幼称他为某兄的一个证券界名人。   他们立刻派代表同此人联络。   李碧如惊骇莫名,“到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衣冠禽兽。”   年轻人听他说得这么有趣,不禁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王妃过来看他。   她出示一张银行本票。   年轻人一看数目,默不作声,是,确是地大的银子。   王妃轻轻走到露台,低声说:“我还是觉得你这边风景好些,想搬过来。”   就外表看,她仍然婀娜美艳,与心灵创伤都似已愈合,若无其事。   但忽然之间,她转过头来,伏在年轻人身上,紧紧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一双美目黑白分明,她并没有落泪,只是轻轻说:“我今日搬走。”   年轻人点点头。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在他乡见面,届时,你别拆穿我,我也不会揭开你。”   大家身上都带着碗大疮疤。   年轻人微笑不语。   她再度拥抱他,并且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太英俊了,叫人不放心。”   他送她到门口。   她又转过头来,“你要小心,他们,其实都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   年轻人悲哀至说不出话来。   她吻别他。   这算是一个好结局吗,当然是,她拣回一命,又保存了所谓名声,还有,那张本票的款项,足够她到任何一个国家去读书、结婚、成家。   不是心甘情愿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所没有的吗?交易已经成功,还有什么可怨。   从事这个行业日久,所见嘴脸多数丑恶,付了钱的人客因有短暂的权利为所欲为,很容易把人性残酷愚昧发挥到至高状态。   导演坚持不招待男客:“你们若感到危险不安,至少有力气可以挣扎逃走,而女子则不能。”   盗亦有道。   李碧如自外回来,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笑说:“室内有香气,你有朋友来过?”   “王妃今日搬走。”   “啊”   年轻人抬起头来,“说一个理由,为什么你要与我去外国。”   她趋近他,看到他眼睛里,“因为,多年来,只有你使我感觉到,我有存在。”   “这是一个好理由吗?”   “至佳理由。”她温柔地伏在他身上。   “那么,也许明天我应该开始去办手续。”   她双目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有移民律师。”   “我有个妹妹可能要去升学。”   “就与我们一起。”   去年还不见有疲倦的感觉,去年遇到不如意事,埋头苦睡,第二朝已可以浑忘。   但是今年,单是王妃的血,就使他战栗。   黄昏,她想喝橘子水,他检查过冰箱,说“我去买。”   “不用麻烦。”   “十分钟就回。”   天正下雨,燥热得不得了,可以听见天边有隆隆闷雷,下一场面筋大雨会好一点,不过,要这个都会换上清新空气已是不可能之事。   这时,大雨已经夹着霍霍的电光倾盆而下。   年轻人想到伏在宿舍书桌上苦读的妹妹,想到已去世的母亲,刹那间思想十分明澄,心中有温柔牵动。   停车场里有黑影魅地闪出来,他站定,知道已经中伏。   上次受袭已使他知道不能手无寸铁,他自裤袋取出弹簧刀备用。   对方一共有二人,年轻人看到地下有影子,醒觉还有第三人,立即闪避,头颅已着了一记,他顿时金星乱冒,怒吼一声,扑向前去。   该刹那间他听见有人尖叫,接着那人机警地开动汽车防盗警报,那呜哗呜哗尖响使歹徒有所踌躇,即时鼠逃。   年轻人跌在地上,勉力用手撑着跪起来,一脸是濡湿浓稠的血。   他听到脚步声,看见一双玫瑰红漆皮鞋,然后昏厥过去。   醒来之际,触目是一室全白。   他看到她一脸焦虑的神色。   “你醒了。”她松出一口气。   年轻人神情迷茫,看着她,像是想在她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他伸手去抚模自己的面孔,知道无恙,可是,用疑惑的声音问:“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一听,浑身战栗,“医生,”她大声叫,“医生!”   年轻人见她慌张到这种地步,在病榻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她怔住,没想到他刚恢复知觉就会恶作剧到同她开这种玩笑,由此可知他生命力旺盛到何种地步。   她流下眼泪,轻轻伏在他胸前。   他温柔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头上缝了十多针。”   “看来真要去练武。”   “有人不想你留在此地找生活。”   年轻人想起来,“是你利用汽车警报救我?”   “不,你受袭击,由司阍带着警察上门来查问我才知道此事。”   “嗯”   “孝文,我们越快走越好。”   年轻人叹口气,“有人不喜欢我。”   并且消息灵通,查得他的新址。   不过李碧如有的是物业,她立刻替他再搬一次。   他自医院出来,回到寓所,整理几件衣服,就预备搬走。   在电梯大堂,有人同他打招呼。   他一眼便看到一双玫瑰红的漆皮细跟鞋,不由得心头一喜。   接着是一把发腻的声音,“是你,中国人。”   年轻人一怔,尴尬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穿着紫色窄身套装,身型高佻曼妙。   年轻人忽然明白了,“你是新邻居?”   “正是,”她笑答,“从前王妃住过那一幢。”   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现在她住在那里了。   “多谢你救我。”   “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女子浓妆,十分年轻,浑身散着妖魅气氛。   年轻人渐渐看出苗头来,只是不出声。   她伸出手,搭在年轻人肩上。   年轻人身不由己,退后一步。   “你要搬走了吗?”   年轻人称是。   “多可惜,不然可以一起玩。”   年轻人忽然问:“你几岁?”   她笑笑,“瞒不过你法眼,我十五岁。”   “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   “那人是只畜牲。”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电梯门打开了,年轻人拎着行李进去。   那女郎摊开手,嘟起嘴,吹一个香吻给他,声音忽然恢复了原状,“给你看出来了。”这时,他的声线,与一般十五岁的少年无异。   电梯门关上,不知怎地,见多识广的他背脊上爬满了冷汗。   一幢大厦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已经太多。   可是,年轻人可以肯定,下一幢大厦里,一样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头垂得极低。   进了车子,电话响起来。   “孝文,这是小郭,你有空来一下。”   “查到什么没有?”   “面议。   十五分钟后,年轻人已抵达小郭事务所。   小郭开门见山:“两次都不是真的要你命。”   年轻人微笑,“对我太好了。”   “可是足以造成重创,叫你混不下去了。”   “奇怪,没有人恨我呀。”   小郭说:“只有两件事,头一件,因爱生恨,第二件,因妒生恨。”   年轻人仔细想一想,“也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李碧如呢。”   年轻人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在替你办移民手续。”   “是。”   “那你们是打算厮守一段日子的了。”   “是。”   “能过安定日子,始终是好事。”   “还有其它资料没有?”   “正在查探。”   “为什么要那么久,你查人通奸证据,只需二十四小时。”   “那不同,那只是例行公事。”   年轻人讪笑。   “孝文,从今日开始,我们想盯你梢。”   “你说什么?”   “我跟着你,自然知道你身边人的行踪。”   “这,”年轻人搔头,“这不大好吧。”   “别轻视此事,有人想给你颜色看。”   年轻人又问:“你亲自出马?”   “不,我派一个能干的手下去。”   年轻人揶揄他:“做了老板了。”   小郭不甘示弱,“自然,除了你那行非亲力亲为以外,行行都可以请伙计代劳。”   年轻人啼笑皆非,他因伤剃头,头发才长出来,只得一公分左右,在别人头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是他是例外,外型不知多清爽潇洒。   小郭看着他半晌,忽然问:“孝文,告诉一个丑仔,长得英俊的滋味如何。”   年轻人吃惊了,“丑,谁丑,你丑?”   小郭没好气,“是,我丑。”   “小郭,你是粗眉大眼的须眉男子,我从来不觉你丑,男子以才为貌,你又不靠一张脸吃饭,况且,你是练武之人,身段扎壮敏捷,我认为你不知多洒月兑。”   小郭疑幻疑真,“你不哄人?”   年轻人由衷地说:“我连女人都不骗,怎么会骗你?”   小郭叹口气,“我自幼长得丑——”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他,“你早已月兑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小郭十分高兴,“孝文,你真的那么想?”   “多年老友,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不过,做一个英俊小生,好处说不尽吧。”   年轻人苦笑,“是,男人仇视你,女人想吞噬你。”   小郭捶胸,“来,来,欢迎把我吞下肚子里。”   年轻人骇笑,“可是小郭,想吃你的往往不是你喜欢的女人。”   小郭笑,“只要是女人,无所谓啦。”   “隔墙有耳,当心女友听见。”   小郭笑说:“不怕,她知我脾气,我只是嘴巴厉害。”   “我要走了。”   “你仍然没说长得英俊有何好处。”   “有好处,”年轻人温和地说,“问路之时,方便一点。”   “去你的。”   “还有,地车挤的时候,小姐们不会恶言相向。”   “不止这一点吧。”   “无论什么季节,异性目光,都想把你衣裳剥光,感觉非常凉快。”   “还有呢?”   “可以干我这一行。”   “对不起,孝文。”   “没有关系,这是事实,女士们把我传过来传过去,当作一件小玩意,没口价称赞。”   年轻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他走了以后,琦琦自另一间房走过来。   她责怪他,“小郭,你怎么了,每个人都有一门练门,你干吗去触动他。”   “我潜意识妒忌他相貌好。”   琦琦微笑,“换作是女性,并非什么好事,俗云,红颜多薄命。”   小郭颔首,“长得好,就不甘心平淡,故惹是非。”   年轻人的车子在公路上似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半途他已发觉有车紧盯在身后。   这并非特殊事件,公路上时有车子向车子挑战性能与技术,比较特别的是该名司机驾驶技巧十分拙劣,险象环生。   年轻人把车子驶入停车湾停下。   那辆车亦急刹停住。   年轻人满以为司机会是一个妙龄女子。   可是不,那人打开车门打招呼:“孝文,你好。”   年轻人一愣,看仔细,意外得不得了,这个人是谢伟言,他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回来度假?”   “正是。”   年轻人微笑,“你仿佛认得我车子。”   “号码十分特别,年前我要求母亲买一个幸运号码,她都不肯。”   年轻人连忙说:“这个车牌号码已有四五年历史。”   免得他以为母亲厚此薄彼。   谢伟言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看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   “请等等。”   年轻人转过头来。   谢伟言看着他,“你同我妹妹的事,可是真的?”   年轻人怔住,“什么,你说什么?”   “伟行说,母亲轰定她,是因为她同你的关系。”   年轻人即时否认:“你妹妹是个妄想症病人。”   谢伟言说:“你不像是个说女人坏话的男人。”   年轻人实在无奈,辩道:“她说谎。”   “她说你是个向女人收取服务资的男人。”   年轻人拉开车门,不欲多讲,只欲离开是非之地。   “孝文,我对你并无反感。”   年轻人关上车门,叹口气,“谢谢你。”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李碧如这一对子女真是活宝贝。   他正要把车子开走,谢伟言把手搭在车门,   “孝文,我与朋友分手了。”   年轻人不敢与他视线接触,迅速把车驶走。   第六章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条条领带取出铺在沙发上,骤眼看,恐怕有百来条,像一间领带店。   “看,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   年轻人笑说:“恐怕我要到银行区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这次我们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那恐怕要走一个月。”   “不,我们绕道经地中海,乘一程东方号快车,在伊士坦堡及坦几亚玩几天,再赴尼斯及摩纳哥,你说如何?”   “我不谙法语。”他微微笑。   “请正面回答我。”   “太费时了。”   她却说:“时间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你不想尽快在另外一个国家安顿下来吗?”   可是她反对:“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迁。”   他了解她,她循规蹈矩太久了故想寻找刺激,他流离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们之间肯定有歧见,二人实无可能长相厮守。   想到这里,他紧紧拥抱她。   “喂,喂,这是干什么?”她笑。   “这表示我是真的喜欢你。”   “告诉我,我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可为我特别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带玩弄之心。”   她看着他,“也许经验丰富了,态度便会轻蔑。”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   “你的眼光很准?”   “相当。”   他把双眼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触到她的脸颊,她感觉如蝴蝶的翅膀拍动。   她温柔的说:“你很少说到身世。”   “我没有和盘托出吗。   “你父亲因何去世?”   年轻人答:“他是一个毒品小分销店的主持人,因帮派斗争,被夹在磨心,做了牺牲品。”   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当场怔住。   “看,你不该问。”   她神色充满歉意。   “最后一面,他脸上有两个枪洞,血是干了,面孔变形,根本认不出来。”   她用手掩住嘴。   “后来凭他手上戒指认出。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一定是可怕的经历。”   “是,此刻我做梦还时时看到那张脸。”   “他可是一个好父亲?”   “同一般老式父亲一般,不过不失,对子女不甚亲密。”   “你可认识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黄。”   “别挖苦自己。”   年轻人深深太息一声,“童年只有一宗回忆深刻。”   “说来听听。”   “有一年,母亲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学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亲,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发觉,他带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顿饭。”   “女友漂亮吗?”   “中人之姿,不过家境不错,有一个女儿,年纪与我相若,她给我翻阅她拥有的邮票簿及儿童乐园,母女对我极之客气。”   “你没有告诉你母亲?”   “没有。”   “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宽大舒适,与子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不错,想必不愿作出改变,不多久,父亲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会不会认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变了。”   “可是你说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那样殷勤招呼过我,她们母女有一股出自内心的温柔,我觉得温馨。”   她听得出神,“真传奇。”   他嗤一声笑出来,“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猎奇篇一样。”   他人之事。   今晨发生的,可实实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来,房门仍然关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烟味。   她即时醒觉,一跃而起,披上浴袍下楼去。   果然,谢汝敦坐客厅里等她。   她冷冷说:“下次你来之前最好先给我一个电话。”   他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不会久留。”   “有话请说。”   “伟言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敛一点,别四处招摇。”   她诧异,“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他声音忽然转得落寞,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他怎么会听我。”   她讽刺他:“什么,他不当你是父亲吗?”   他不去理她,“请替我设想,我是个生意人,我还得在外头见人。”   “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这不同于他绯闻特多,令人艳羡。   “请你管教儿子。”   她也说,“我岂可不让他回家。”   这一对已经仳离的夫妻相对无言,该刹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过一刻,谢汝敦用手抹了抹脸,“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来散心,过几个月自然会走。”   谢汝敦厌恶地说:“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龄女子,几乎任他选择,他却偏偏变种作怪。”   她冷笑着给他接上去:“真是报应。”   他抬起头来,“你从来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视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谢汝敦站起来,“区律师会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归你所有。”   她转过头来,“是,你运气好,拿我嫁妆押下去,翻了几番,现在嘴巴响了,可以把我原来所有还给我,还希企我庆幸运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镜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镜子里的反影连她自己都战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妆,中年的她皮肤蜡黄,双目浮肿,嘴角下垂,扯着面颊一起下堕,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满仇恨,丑怪一如戏剧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挣月兑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发胖的头犹有病态,稀疏头发前一个洞,脑后又一个洞,怒目相视,咬牙切齿,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他一愣,松开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落下泪来。   然后她说:“要钱无用,你爱怎么调排都可以,给我再多,也买不回青春,儿子亦不会因此更长进,你也不会更像一个人。”   到了这种地步,钱不外只能多买几件衣裳,多置数套珠宝。   她踉跄地返回客厅,掩脸流泪。   他有刹那软弱,可是迅速站直,双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门口,扬长而去,脸上尚有丝诧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再度踏进这幢房子。   这是今晨所发生的事。   已足够令她一整天情绪欠佳。   她只想与年轻人这次高飞,越快离开越好。   最好与他以无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无人管,也无人可以联络得到他们,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缱绻。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劳。   她不会吝啬。   她曾经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轻轻说:“不要再拖了,让我去订船票。”   “我得打点一下细节。”   “请相信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门的时候,发觉有人在门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响车号。   年轻人见避无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车,他是谢伟言。   “来,”他恳求,“到我家去谈一谈。”   年轻人举起双臂,像投降那样,很直接地说:“我们无话可说。”   谢伟言似惯受拒绝,再一次央求:“那么给我十分钟说几句话。”   年轻人耐心解释:“我帮不了你。”   “是钱的问题吗?”   “不,与这个无关。”   “这次我主动与朋友分开……那次见过你……我特地来找你……”   年轻人摇手,他一定要清楚表达他的意思,千万不能有混淆之处,必需剔除任何误会。   他再一次说:“不,我有事,须先走一步。”   谢伟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轻人觉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心软,他别过头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导演,向她说出意愿。   她点着一支烟,缓缓吸一口,又轻轻啜起樱唇,喷出小巧整齐的一个个烟圈。   “孝文,”她说,“恭喜你上岸晒太阳去。”   年轻人不语。   “不过,去了,就别回来,若果复出,身分当不如从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样,人家付出代价,是买笑,必有一日厌倦,你要有心理准备。”   “多谢指教。”   “很好,从此你是自由身了。”   “谢谢你。”   导演嫣然一笑,“还有什么事?”   “有。”   “请说。”   “导演,想请教你真姓名。”   导演一怔,仰起头笑了,半晌才说:“孝文,请允许我向你说一个故事。”   “洗耳恭听。”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错爱过一个人,那个人虽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   “分手之后,我黯然伤神、失落了好长一段日子,没想到最近,与此人重逢。”   年轻人静心聆听。   “这人结婚了,事业并不得意,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顾他,那女子在某舞厅曾红极一时,原来,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着我,不但面子大一点,房子宽一点,车子也可以好一点。”   年轻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贫。”   导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轻人又说:“现在他来跟你,你要不要他?”   导演骇笑,“贴我百万美金也不敢收货!”   年轻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导演按熄了那支烟,“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么,年轻人怔住。   那么普通朴素的一个名字。   像煞一个大半生都为丈夫子女张罗的小家庭主妇。   导演笑了,“失望?”   “你不该叫白雪姬或白素贞吗。”   “为什么一定要姓白?”   “妖娆。   导演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半晌停下来,“这个名字长远不用,有谁叫我,准吓一跳。”   “可是,结婚时总得用真名吧。”   “那当然,护照上驾驶执照上,都是真名。”   年轻人颔首。   导演忽然说:“墓碑上也得用真名,为着方便亲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内加(导演)二字。”   年轻人恻然,他拥抱导演,“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滑稽?”   “已经很久了,当我发觉笑同哭一样是最佳发泄的时候。”   “笑总比哭好。”   “祝你幸运。”   “你也是。”   年轻人自旅行社出来,发觉谢伟言又在门口等他。   他问:“你这样累不累?”   谢伟言笑笑,“喜欢就不累。”   “我已经跟你说清楚。”   “没想到你对我如此反感。”   “不,”年轻人分辩,“我对你没有反感,也没有好感,我对你毫无意见,我们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么,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只是碰巧路过,偶然遇见你。”   年轻人点头,“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调头而去。   年轻人约了妹妹。   他轻轻说出计划:“手续已经在进行中,很快就会出来,届时我们一起走。”   明珠高兴得泪盈于睫。   “这个城市虽然华丽,可是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恋的,我俩在这里受尽折磨。”   明珠点头。   “你如果愿意,就与我一起动身吧,你到那边升学,我去找点小生意做。”   明珠把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给你在大学附近置一间小公寓,买一辆小跑车代步,爱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问题,在学堂里找一个理想对象,不论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办嫁妆,速速成婚生子。”   这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愿望,相信一定可以实现。   “让我们从头开始。”   明珠也一直点头。   年轻人觉得很大的宽慰。   正在此际,有人走过来叫明珠。   年轻人抬起头,他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神清气朗的男孩子,白衬衫卡其裤,不掩其气质。   明珠介绍:“我同学吴肇庄,他家年底移民温埠。”   年轻人笑,事情顺利起来就是这公开心。   明珠即时与吴肇庄絮絮细语。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他嘴角含笑,原来世上真有看到家人开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锁匙开门,发觉门在里头反锁。   年轻人立刻战栗,用手拍门,“谁在里边?快开门,碧如,可是你?应我!”   他的声线稍微高了一点,已经有邻居打开门来观察。   年轻人急得额上冒出冷汗,正欲打电话召司阍来开门,忽然听得门里头有微弱声音道:“等等,我来开门。”   年轻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听到咔嚓一声开锁的声音。   他推开门,发觉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连忙掩门,堵绝门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声吟。   她整张脸肿如猪头,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鸡蛋,嘴唇爆裂。   年轻人十分镇定。   他马上叫医生。   接着,他在她耳边问:“是谁?”   她不语。   “是谢汝敦吧。”   她摇摇头。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条冰镇毛巾覆着她的脸。   这时,他发觉她手上也有瘀痕,这分明是有人殴打她之际她企图伸手去挡之故。   他轻轻说:“验完伤,我们立刻报警缉捕谢某。”   “不,”她挣扎着说,“不是他。”   “到这种时候你还护着他。”   医生来了,一言不发,细心检验过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缝针,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诊治。   他对她说:“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签保。”   他无奈,只得把她送进医院。   可是不到一会儿,谢汝敦出现了。   是他叫住年轻人。   “啊,是你。”   两个男人对立。   “她无碍吗?”   “肋骨折断,需要住院。”   谢汝敦说:“你以为是我做的吧?”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开头确那样想。”   “后来是什么叫你改观呢?”   “谢先生,说什么,你都是一个人物。”   谢汝敦笑了,“谢谢你。”   年轻人反问:“你有无怀疑我?”   “怎么会,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这么说来,谢先生,谁是凶手?”   谢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请告诉我。”   他收敛笑容,讶异地说:“原来你对李碧如一无所知。”   年轻人一愣。   “我劝你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女人。”   他说得心平气和,随即转身进病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就走了。   年轻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来?”   她点点头。   本来他想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后来一想,那是一定的,一个人若要试图了解另外一个人,起码要十多二十年时间相处,他没有资格问。   她握住他的手,“陪着我。”   年轻人觉得他有义务这么做。   “你先睡一觉,我就在这里。”   药性发作,她似敌不过倦意,颓然入睡。   上一次年轻人仔细凝视一个躺着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话别。   他叹口气,到附近便利店去买了些书报杂志零碎食物,回来陪伴病人。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其间曾经有梦呓,“妈妈,妈妈”,她喊。   声音稚女敕,像是回到极小极小的时刻去。   老实说,中年女性卸下粉妆,也就是一个中年女子,不,不是难看,她轮廓大致上还维持不错,可是颜色却已褪尽。   旧时天然长眉乌睫,眼珠里精灵的神采,以及饱满红唇,藕粉似双颊,现在都已隐没在岁月里,头发不再闪亮,乌润鬓边的星星白发特别显眼。   到了这种时候,最需要伴侣及子女亲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亲情。   她在病榻上转动,颈项上有什么闪动一下,呵那是一颗拇指甲大心型钻石,正冷冷尽责、发散七彩光芒,入院时本应除下所有首饰,可是谁会注意这种细节,她与珠翠,互不关切。   他闭上双目在沙发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哑着声音说:“你回去吧,我叫看护来。”   “我很好,你放心。”   年轻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态毕露。”   年轻人不以为然,“到今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她长叹一声,“我有无说梦话?”   “叫妈。”   她看着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实欠佳,她在生时我与她亦无话可说。”   “我听你说过。”   “那反而成为一种恩典,听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说及亡母,她们真是立刻会痛哭失声。”   年轻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着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线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养。”   “还未天亮,再睡一觉。”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嘘。   “你若说要改遗嘱,起码一百几十人围上来。”   她伸手抚模他的脸颊,“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纸,红颜多薄命,蝼蚁竞血,人为财亡……都是真的。”   她叹口气,“真没想到在那种行业里,还有一个你。”   “我比他们都刁钻古怪。”   “不,你——”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不知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与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细语,还以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赞道:“太太,你看你儿子对你多好。”   她顿时愣住。   而天色在这时也渐渐亮了。   看护走后,她问他要香槟酒。   “那须回家取。”   “多拿几瓶,连冰桶一起带来。”   “医生会怎么说?”   “到了这种年纪,还管谁怎么说。”   他笑笑,“我去去就来。”   他离开医院,踏进车子,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已。   “孝文,你好?”语气似放下一块大石。   是个陌生的女声,但是婉约动听。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档。”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处找了你一日一夜,担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谢关怀,小郭呢?”   “倦极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说:“我要照顾他,怎能言倦。”   年轻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话,请你来一次,他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侦探社楼上,面积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无墙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宽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喷喷咖啡。   年轻人一口喝完一杯,再来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钟。”   琦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根本不似捱了个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过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问:“找到孝文无?”   年轻人十分感动,想不到有人如此关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这里。”   小郭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反而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来,伸懒腰打呵欠。   年轻人看着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钟。”   “你先别忙,我有话说。”   “您老就别卖关子。”   小郭说:“孝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   “孝文,对不起,我误导了你。”   “关于何事?”   “关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际,我曾说,她是个淑女。”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我粗心大意,先入为主,没有深入调查。”   “小郭,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因跟踪你,连带发现了李女士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个情人。”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毛,心中感觉怪异到极点。   他整个人僵住。   这种情况实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对他不够忠诚来。   “你这可有根据?”   “证据确凿。”   “我不相信。”年轻人声音有点异样。   小郭给琦琦一个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资料。   小郭笑笑说:“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年轻人不语。   “我们从来不觉男人异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会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须放下。”   他缓缓坐下来,“你不会明白。”   “你恋爱了?”   “不,我还以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错,她付你酬劳,你提供服务,怎么会牵涉到归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轻人吁出一口浊气。   琦琦取来一只油皮纸信封。   小郭打开信封。   “不,”年轻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缘何逃避现实?”   “它太残酷。”   “孝文,这个男人,叫张志德,从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书。”   年轻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颔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规。”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钱,且与她子女有染。”   年轻人十分震惊,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开头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会怎么看一个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须好好细量此事,低着头,双手互握。   琦琦这时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此举胜于千言万语。   年轻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觉得谢家是一幅诡异的拼图,少了一块,以致有许多失落之处,无法理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些疑点都被小郭今日的发现解答。   真没想到他们一家四口连谢汝敦在内都是受害者。   “孝文,两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轻人抬起头来。   “还有,令李女士头脸受损的,也是他。”   年轻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想离开他,他不允许,他认为你从中作梗,要好好教训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数年,他不愿放弃目前享受。”   年轻人深深叹息。   “她与他并没有完全断绝来往。”   年轻人说:“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与谢氏一子一女也藕断丝连。”   琦琦这时忍不住提高声线,“这人与谢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纠葛。”   年轻人忽然醒觉,“我还要到医院去。”   小郭说:“我的结论是,这个叫张志德的人,已经控制了他们母子三人,孝文,你无谓同他们纠缠,那张某人行动非常隐蔽,故此当初我们未曾发现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惭愧,我们跟着李女士,发觉她时常到一间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轻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处?”   “问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厦顶楼,孝文,所以我们一直不以为意,我们一直以为她在你处逗留,你成为他的保护膜。”   “他,就住我楼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   “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却说:“孝文,你宜速怞身,欠她的费用,尽快归还,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别人罗网之中。”   这的确是金石良言。   年轻人点点头。   琦琦说:“不要再去医院了。”   “可是我答应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这世界上,假使答应过的事都要办齐,那人人都会累死了在这里。”   年轻人吸进一口气,“让我想一想。”   小郭说:“孝文,你到底还年轻,对世事尚有憧憬,你千万要小心,切勿为自己找麻烦。”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无拆阅信封里的照片与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轻人却并无听从他的忠告。   他很镇静的回公寓取过两瓶香槟,带了冰桶杯子,一径往医院去。   她还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兴。   “去了那么久。”   “对不起,交通挤塞。”   “几乎一个小时。”   是吗,他讶异,只有一个钟头?他以为一天已经过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声开了瓶塞,斟一杯给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声,表示欣赏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讪笑他自己,一心以为可以从良,跟一个客人退隐江湖,从此只服侍一个人。   怎么就没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会跑到他们这个圈子里来寻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坏人。   他举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好久没这么做了,只有在极小的时候,才会用衣袖当手帕楷面孔上的泪痕汗渍。   再不长大,还待何时?   “明天可以出院。”   年轻人点点头,他自斟自饮。   “约三个月后,证件可以出来,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可是,禁锢一个人的,不是环境,而是他的心态。   他开了第二瓶酒。   “看护没有发觉?”   一个人要是有心隐瞒事实,那是一定会成功的。   “好像我们在庆祝什么似的。”   年轻人喝完了两瓶酒,“有谁问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会说,是香槟。”   她看着他。   “我有点事要出去办,明早来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转过来,说实话,她的脸真有点可怕,青肿不止,缝过针处黑线打结像蜈蚣的脚。   可是使年轻人打冷颤的却不是她的脸。   人心叵测,才最可怖。   “你会回来吧。”   不知怎地,她心虚不能肯定。   他温柔地答:“当然。”
【美娇袅】(5-6)作者 :亦舒
作者 :亦舒  第五章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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